卢夫人擅拿捏,她的话如脱弓之箭,准确无误地射中云苇的死穴。
舅父与姨母是阿娘的血亲,更是与这局面毫不相干的场外人,若要他们全家都被牵连,即使稚子也不放过,那她就算死了也不得安心。
她与阿娘在府里过得艰难,舅父和姨母没少接济开导,他们不该受这无妄之灾。
须臾之间,她已没有退路。
李晏见她神色黯然,收起圣旨缓缓开口:“苇儿,你母亲说话虽难听,却也是事实。你总不想连累族人亲戚一同遭殃吧。”
她面无血色,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突出。
乱世之下,女子的性命如同飘萍,毫无根基可言。
为了那些无辜人的性命,她沉默着咽下所有。
十日后,端静公主启程和亲北梁。
官家特派使臣熊执率领亲卫护送,还以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经书医典等为陪嫁,给足了公主排面。
朝烟不舍旧主,数次提出要跟随云苇去北梁,均被她拒绝。
临行前,她着一袭红色嫁衣,鲜妍明媚、貌可倾城,可脸上却全无笑意。
秦姨娘因疯癫之症被卢夫人看管起来,到女儿出嫁之日,她拼死偷跑出来,就为了看孩子一眼。
母女分别之际,涕泪横流,秦姨娘偷偷塞了一包碎银给云苇藏进腰间:“阿娘没什么能给你的,这点积蓄你留着应急。”
她不知道外面有堆山积海的嫁妆,足够她女儿生活一辈子。
云苇没有拒绝,她不忍再让阿娘伤心:“女儿此去山高水远,阿娘要好生保重身体,家中闲事都不要管,任由别人闹去。父亲答应过我,会好好善待于你,你只管看护好自己。”
“娘知道,娘知道,你莫担心……”,秦姨娘没有真疯,那只是卢夫人压制她的一套说辞罢了,“你独自在外,定要万事小心,若有机会……千万记得给阿娘写信……”
“阿娘……”
眼见着到了辞家的时辰,朝烟突然猛地跪倒在地,拜于她红裙之下苦苦哀求:“姑娘,求你带我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总要有人贴身服侍啊!”
秦姨娘也趁机劝她:“朝烟是个好孩子,有她跟着你,我也安心些,不如就带着她吧?”
她看见朝烟满眼不舍,心里十分感动,主仆一场亲过姐妹,她岂会无动无衷?
“起来说话”,她伸出双手轻扶起朝烟,又用袖口替朝烟擦拭眼泪,方温柔说道:“你我从小跟着阿娘相依为命,你是我最信任之人。如今我要去那远离家国之地,唯有将阿娘托付于你才放心,你可明白?”
朝烟双眉紧蹙:“我明白,可是你怎么办啊?我也想跟着你服侍你,一辈子照顾你。”
她抚着朝烟的鬓发,微叹道:“傻朝烟,你和阿娘平安无事才是我最盼望的。”
朝烟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声:“小姐……”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穿过京城最繁华的正街——永安街,引来无数百姓翘首以望,只为一睹端静公主芳容。
轿撵缓缓驰过,她手持大红团扇半掩娇容,扇面上绣的是她最心仪的寒兰,花身清瘦飘逸,花叶素淡雅致。她幼时第一次见到寒兰,还是与祁致清偷偷溜去后山玩耍,在一条清涧旁偶遇,十一岁的少年见她爱惜兰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回李家,精心培植在明砚斋院内。
两年后,祁致清离开李家,他们再未见过,恍惚竟已九年。
忽然间轿外人声鼎沸,打断了她的思绪。
“端静公主此行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真乃壮举,我们当跪送公主一程!”
“是啊是啊,没有她哪有现在的太平!”
“望公主一路平安!”
“保佑公主此生顺遂、富贵无极!”
……
不知是何人带头,街道两旁的百姓竟自主跪倒,向云苇朝拜,声声念她的恩德。
她不能回头,不忍回头,这满城百姓,万里江山,从此都只能存于故园梦中!
队伍行至城门外便停了下来,因轿撵无法长途跋涉,要换作轻便的马车。
趁着换乘的间隙,云苇轻移莲步,来到路旁的一株柳树下。古人折柳送别,以表不舍,她无人相送,便亲自折下一枝,跟随她前往北梁。
“公主,马车已备好,请上车。”熊执见她愣神,担心她忧思过多,不如早些赶路好。
她微微颔首,在婢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跟随的众人,她无一相识,渐渐北上的路途,也显现出与京城不同的风貌。这一路对她来说,是寂旅,是未知。
心中挂念阿娘与朝烟,又恐惧北梁的仇敌,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被命运无情左右的痛苦,比她在李府被人冷嘲热讽度日更难受千倍。
草色逐渐稀疏,风沙开始迷人眼,即使在马车中,也能感受到外面呼呼的风声。
熊执隔着马车窗户喊道:“公主,前方马上要到骡城,此处是我们大靖最后一道城池。过了骡城,便是北梁地界。”
她心里立刻空了下来,仿佛悬在高处无有依托,行了一个多月,终究要到了。
车内没有回音,只有她静静地任泪滴落在那株寒兰上。
这寒兰终究是绣的,那少年终究也没能回来。
她沉浸在苦涩情绪中时,马车外传来一阵阵呵斥声与厮打声。马儿也被惊了,连带着车身摇晃不稳,她的身子左右摇晃,险些摔了。
难道是匪徒?听说边疆之地匪贼横行,时常出没抢夺货物,令百姓叫苦不迭。她害怕极了,握着团扇的手开始发抖,想出声喊熊执,却发现自己受了惊吓连声音都发不出。
她挣扎着起身,扶住车厢,准备打开车门跳出去,好寻得一线生机。却在此时,车门被猛烈地撞击,“哐”地一声开了,门外一名跨着良马、身着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正望着她,他手中的长剑染了几道血渍,眉眼间却有几分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惧怕淹没了。
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衬着鲜红嫁衣更显楚楚动人,仿若天上谪仙不染纤尘。
男子望得出神,她却战战兢兢声音颤抖:“你是……何人?”
“你就是李云苇?”
她不敢应声,趁车门正开,准备纵身一跃逃出生天。
哪料她刚提起裙摆要跳时,就被男子一把搂进怀中,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她陷入极度恐惧,使出浑身力气挣扎,对着男子的腿又捶又打,甚至出言威胁:“你放开我,我可是公主!你不要命了吗!”
男子并不理睬她,专心应付马下挑衅的亲卫兵。
然而云苇瞧得仔细,双方周旋之际,男子并未取任何人性命,只是将前来阻拦的人一一挡下。
熊执急得团团转,他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根本近不了男子的身。面对被击倒在地的兵将们,他只能动用三寸不烂之舌,企图劝解对方放手。
只见熊执对着高马上的男子恭敬拱手作揖,说话语气十分诚恳:“祁将军,公主已与北梁有婚约,您不可带她走啊!否则便是杀头之罪,无人能担待得起!”
天下人都以为祁将军战死沙场,若不是亲眼所见,此刻熊执也绝不相信眼前人竟死而复生!
云苇听到“祁将军”三个字时,很是懵懂恍惚,她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男子便以清朗之声回应熊执:“熊大人只管回京复命,就说我祁致清不同意李云苇和亲,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你告诉官家,待祁某平定边疆,必定回朝负荆请罪!”
他撂下这番话后便纵马而起,丝毫不在意身后熊执的苦苦相劝:“将军,不可不可啊!北梁……”
熊执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北境的风沙里,送亲队伍也不见了身影。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云苇惴惴不安,她做梦也想不到,被朝廷宣布了死讯的祁致清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她身子僵硬,再也不敢乱动。
二人虽有婚约,但从九年前祁致清离开李府后,他们就再未见过,所以生疏感还横亘在二人中间。当年祁家落魄时,祖父念及世交之情,便要孙女与祁家的孩子结亲,以不忘旧人。
卢夫人和窦姨娘都是人精,自然不希望女儿嫁进没有指望的祁家,李晏便将目光投向云苇,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迎着快要下山的落日,纁黄的霞光铺满远方天际,骡城的城门渐渐变得清晰。
进了城,祁致清在一处客栈前下了马,转身便要进客栈。
可是云苇尚小心翼翼伏在马背上不敢动弹,她不会骑马,更不会下马。看见祁致清要走,她忍不住皱眉喊了一声:“哎,我怎么办?”
女儿家娇滴滴的声音与这粗犷的骡城风沙反差极大,祁致清听到她的喊声后,竟不觉红色血气涌上脸颊,连耳朵也红了一圈,衬着剑眉星目十分有趣。
他在糙汉堆里习惯了,对身边人与事都不太细致,完全忽略了她是京城里的官家小姐,身娇肉贵,哪里会下马?
他停下脚步,将佩剑系于腰间,又用右手拂拭一番衣袍,掸落许多灰尘后,方才稳步走到马前,伸出双手对她道:“下来,我接着。”
一路跋涉,她已是疲倦得很,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便一只胳膊搭在他手上,借力翻身下马,稳稳落进他的臂间。
一瞬间,他几乎抑制不住狂热的心跳,平日里冷面冷眸此刻却被少女的馨香温暖。
“祁将军,请放我下来。”云苇在他怀中扬起脸,声音轻柔如同天籁之音。
他的双目正好对上她的脸庞,还是记忆中稚子的温婉,只是岁月催她长大,眉间无故多出几许愁绪。他松了臂弯,等她站稳脚跟才收回双手。
京城盛夏,熊执带着伤兵昼夜不息赶回来复命。
官家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要捉拿祁致清回京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