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午,骄阳犹烈。院坝里的大榕树虽遮挡了多数阳光,却挡不住暑气炎炎。不过一会工夫,从城里来的学生们都汗流浃背,精神不振。依他们本心来说,这么热的天气,对于一切充满油腻高热量食物的宴席都想敬谢不敏。但他们也知要入乡随俗,主人有心待客,即便是吃不下,也不能怠慢了主人的好意。毕竟这里是远离文明社会的地方,他们还不至于想同山民作对。
任莎仙也食欲不佳,虽则早上消耗了许多体力,此时已十分饥饿。但炎热的天气和卖相不佳的食物,都令她缺乏下筷的勇气。幸而青婧坐在她这一桌,对她的饮食习惯有所了解。特意找了些清淡的小菜放在她的座位附近,任莎仙感激地朝青婧笑笑。
既是宴请,任莎仙以为娲神村村长会出来说几句堂皇的客套话,比如欢迎远来的客人之类,但是等菜品上完,村子里的女性都入座后,有几位看上去较年长的女性开始招呼大家吃饭,其他人也毫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大吃特吃。
令任莎仙印象深刻地是,村中女性身体看上去都非常健壮。像燕子这样胖得明显的就独她一个,而燕子亦不是城市里寻常人的虚胖,她的力气前日里大家有目共睹。而村中其他女性,大都肤色较深,裸露出的手臂肌肉结实,身材匀称。许是干多了农活,手指上都有厚茧,说话中气十足,此时胃口大开,更是红光满面,精神振奋,跟他们这群学生的萎靡不振形成极大的对比。
城市里很多人的身体是亚健康状态,而娲神村的女性,单从她们说话的声响,语调里,都能感觉到那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那是和城市女性迥然不同的自信茁壮。
任莎仙想起原来在学校时,她曾同青婧一起去大澡堂洗澡。她一直以为青婧身材瘦弱,但青婧是真的脱衣有肉,手臂和双腿布着薄薄的一层肌肉,小腹上甚至有几块腹肌,但在学校里锻炼少,腹肌已经不太显了。青婧的肌肉平时看不太出来,但她的力气确实不小。宿舍里一般需要卖力气的活,她们都不用找男生,全交给青婧做了。
青婧说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村里什么活都得自己干,所以锻炼出来了。其实她并不热衷锻炼,所以在学校时,只能看到她总是泡在图书馆。而对于城里姑娘的评价,青婧调侃道,她们的力气刚够端一碗饭,再多一个碗都端不起。
任莎仙一时发散思维,倒是没觉得村民们都只顾自己吃饭,对于远来的客人不管不顾的态度有什么问题。而江雨那桌的几个男生却不干了。
潘人杰阴阳怪气地说:“这就开吃了?不是说村长请吃饭,村长不出来说几句话吗……”
村民们吃饭的动作一顿,同桌的女村民朝他们几人投去冷淡的一瞥,毫不友善的目光让几个学生感到如芒在背。然而村民很快埋首吃饭,并不搭理他们。
还是青婧出来打圆场,说道村长年纪大了,不方便出来见客。村民们不善言谈,平日里很少见外人,所以不太懂得同客人相处。还说村民们都很害羞,希望他们不要太计较。
从村人们的穿着和食物用器等都可以看出村中并不富裕,或许这顿宴席已是倾全村之力所办。学生们勉强接受青婧的说法,也低头默默吃饭。
于班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村的男人都不出来吃饭的吗?”此话一出,于班看到坐他对面的女村民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寒芒。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方才村中的男性从厨房端菜出来,他们都看到了,所以不解为何此时只有女村民上桌吃饭。
青婧解释:“我们村但凡吃席,男人都不能上桌,只能在后厨吃。”
此言一出,几个男生脸上都露出了厌恶神色。潘人杰嘀咕道:“怎么跟我老家农村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一样。”
吴城却忍不住站起来闹:“凭什么,你们村男人不是人吗?”
坐在他附近的女村民蓦然接过话头:“在我们这就是勒个样。”
“你们……”吴城还想说话,易恒却拉住了他,小声劝道,“算了,管什么闲事,吃你的饭。”吴城捏紧了拳头,于班和潘人杰都惶恐地望着他,江雨则在一边不停地想将他拉下来坐下。而其他村民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埋头吃饭。
终于,吴城放弃挣扎,就此坐下。他们来之前便知道娲神村民风特异,此时虽心里不痛快,但都没再说话,口中虽在进食,却食不甘味,一场本该热闹的宴席在压抑的氛围中继续着。
此时场坝外传来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还有燕子熟悉的大嗓门:“你们吃得安逸哦,都不等我一哈!”
众人向外围看去,只见燕子手中握着一根长着无数毛刺的粗长绳索一端,大踏步地走向离她最近的木桌。绳索的另一端连在任莎仙她们在竹林看到的那个瘦小男人的脖子上,此时因为燕子走得太快,那瘦小男人跟不上,被勒得青筋暴起,脸部涨红,舌头伸出嘴外,一副快要窒息而死的模样。
江雨首先被吓到,跳起来喊道:“你快放开他,他都要死了你没看到吗!”
燕子转眼看她,举步走至她这一桌坐下,哂笑:“莫得事,你喊啥子嘛。”而后将绳子就此扔掉,坐在席上开始大快朵颐。
瘦小男子连连咳嗽,拼命为自己顺气,总算缓了过来。他朝江雨讨好地一笑,江雨看到他这个猥琐的样子,颇为不喜,但只撇撇嘴,未再发言。
潘人杰自从燕子坐入他们这席后,面色就很难看。大概是想起了早上竹林里燕子的“龙爪手”,他一个劲埋头朝同学间挤,想要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本就燥热,这一挤恼得吴城当场喊起来:“潘胖你这么大一坨,往哪儿挤。谁受得了你!”
潘人杰顿时不敢再动,脸色阵红阵白。
这一闹反而让燕子注意到他们,她颇感意趣地盯着潘人杰瞧,目光从他脸上颤抖的肥肉扫射到脂肪累积的身体。潘人杰只觉燕子的目光似乎凝注在他屁股附近,让他整个人感到非常不自在。他不禁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什么啊,要点脸吧。”
“呵——”燕子一笑,却未再执着于此。她的目光又移至其他男生身上。她的嘴里嚼着饭菜,却并未眷恋舌下之味。那同潮湿的空气一般黏腻的目光,一一扫过男生们的身躯,让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裸身立于桌前,燕子嘴角那富含乐趣的笑容,令他们觉得自己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将要被人煎煮,品尝。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开燕子的视线,紧皱的眉头透露了他们心中的不快。
燕子好似以他们为佐饭佳肴,未生起任何寻常女性的羞耻躲避之心,兀自盯着他们不放。
吴城待要发作,却又有人踏入这里,将这股别扭的气氛打散。
那人穿着及脚踝的时髦长裙,面容稚嫩而艳丽,竟是任莎仙曾在竹林碰见的浓妆女孩。
任莎仙很明显地看到,村民们在看见那个女孩后,脸色陡然变化,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喇喇出现在她们面前,每个人的脸色都迅速阴沉下来。
她分明听到旁边一个村民鄙夷地说:“穿得都是啥子东西!他再啷个装,也改不了个人的命!”就连青婧看向浓妆女孩的目光都充满质疑。
反倒是正坐着胡吃海塞的燕子,看到浓妆女孩出现,顿时喜形于色,她口中食物尚未全部吞咽,却已急着上前想要抓浓妆女孩的手臂。浓妆女孩却对她的热情消受不来,转身躲避,正好站在任莎仙那一桌前。
燕子含含糊糊地喊:“你刚活跟到我后边来的蛮,咋不喊我一声喃。林子头老缩多,咬到你啷个办?二天要出门喊我去接你嘛。”
却有一个村民刻薄地接话:“人家又不是嘚为你来勒,显啥子相嘛。要不是来勒外头的人,人才舍不得出门勒。”
“莫说这些。”燕子把手中的筷子一放,上前亲亲热热地硬拉浓妆女孩,将浓妆女孩按在自己座位旁的一席,又拿过一副空碗筷,将她认为好吃的菜都急急忙忙往里面夹,口中不停念叨,“夭夭饿了嘛,你啷个瘦,多吃点撒。来吃这个。”
其他村民却似都与这个女孩不对付,甚至有人伸出筷子阻止燕子夹菜,然而燕子铜铃大的眼睛一瞪,伸筷之人便讪讪缩回手去。
唤做“夭夭”的女孩一直低头不语,燕子却还能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她一只手臂揽着夭夭的肩膀,另一只手将盛满菜的饭碗推到夭夭面前,“吃嘛,吃嘛,好吃得很。”
这时席上的其他人都已放下碗筷,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两人身上。任莎仙见燕子虽然面带嬉笑,揽住肩膀的手却逐渐使劲,夭夭的脸上露出几分痛楚,终于伸出手去接过燕子递来的碗。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显得十分斯文温婉,燕子遂了心意便喜笑颜开,她念叨着夭夭你好香啊,便将自己的鼻子和嘴不停地朝夭夭的脖子拱。仿佛电视剧里常会出现的调戏女性的登徒子,燕子一脸沉醉地贴近着夭夭。
外来的学生们已经看呆了,江雨更是惊诧地嘴巴都合不拢。
潘人杰低声说:“哇靠,女人多的村子就这样吗?搞拉拉啊,真刺激。”
就连易恒都一脸怀疑地望向青婧,似乎在怀疑自己女友过去在村子里是不是也这样。
夭夭端碗的手一直抖着,人也越缩越后,她不敢反抗燕子,但更讨厌燕子的猥亵,奈何夏天穿着清凉,就算想把头埋到衣领里也没有衣领可埋。
任莎仙有点看不下去,她轻轻地拉了一下青婧的手臂,青婧也似乎忍到极限,冲过去推开两人:“搞啥子嘛,有外头人在勒,让别个看笑哸。”
燕子被猛地一推,差点摔倒在地,她腹中火起,本欲发作,转头却见是青婧,顿时眼珠一转,谑笑道:“耶,不愧是姐姐哦,这就要替你弟娃做主咯。”
青婧面上笼上一层寒霜:“我没得弟娃,我家里只有我们姐妹二个。”她抬头看向村中其他人,一些看热闹的眼神顿时都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然而也有完全不买青婧账的人,村中一位年长女性从衣袋里抽出旱烟袋,点上一抔叶子烟,霎时一股又香又闷的气味在粘稠的空气里搅和,让外来的学生们都露出了想要逃离此地的面色。
抽旱烟的女性直直地对着青婧,吐出一口烟道:“你说他不是你弟娃,那你为他出啥子头?这个桃夭一天到黑想精想怪地,村子头不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你昧到(以为)他是啥子省油的灯蛮?现在有人肯要他就不错咯,你们两姐妹好生过个人的日子,少管他的闲事。”
“我不想管啥子闲事,只是今天我同学都在,不想让他们看你们丢人现眼的。”青婧眼含怒气,直视着面前众人。
村民们却在听完青婧的话后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指责青婧。
“耶,硬是出去了几天,长本事了嗦,看不起我们了哇?”
“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有啥子了不得。当初要不是看在你们妈的面子上,我们不得给韦娃子这个面子。你还读书,读个瓦圆圆。”
“你娃读书,就读出了这个蛮?你想离开村子,明给你说,这辈子都不可能。”
“你还不是这个村子头的村姑,以为出去了两天就变成城里人了蛮?”
青婧似乎有点受不了这些声浪,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因为村人都讲方言,任莎仙听得半懂不懂。她也知道此时的阵阵声浪定不是在说什么好话。但村人们的矛盾她敏感地认为自己不宜插手。
反而是一直作壁上观的易恒,不知是否看不惯自己女友受欺负。站出来赔好话:“各位姐姐妹妹,阿姨婶婶,青婧不太会说话,你们别生气啊。她在学校时常常说村子里的大家都很善良,是你们资助她走出大山,进入大学的,她一直都很感激你们。她刚才说的都是气话,决不是真心的。”
然而听了易恒的话,村人们纷纷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她们互相打量,脸上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有人笑出声来,“她还会说我们好话?哈哈哈……”
村人们压根不信易恒的说辞。反而有些村人走上前去,竟伸手摸了摸易恒的脸,吓得易恒连忙往后退。
那村人倒也不生气,反而轻佻地说:“你就是她带回来的男人乜,脸皮还嫩勒。”其他村人听到这话都哄笑起来。
即便是脸皮厚如易恒也不禁涨红了脸。吴城实在看不下去,他从来没见过哪里的女人像娲神村的人这么怪异,对男人没有丝毫尊重,只有调戏和谑笑。
他生气地吼道:“你们这些女人,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对男人这么勾勾搭搭的,真不要脸。”
然而村人们回击的声音更大:“他说啥子哦,廉耻?廉耻是啥子东西。”
“你们!”吴城站了起来,却发现村人们不知不觉间将外来的学生都围成一团,她们脸上带着魔性的笑意,仿佛在鉴赏送上门的货物,对男生们不停地品头论足,指点嬉笑。
她们互相传递着方才吴城所说的话:“啥子叫勾搭?廉耻又是个啥?你们这些城头人,说的话就是怪。”
“他说我们不要脸勒……”
“哈哈,这就叫不要脸蛮?”说话的村民伸手在吴城腰间一摸,吓得吴城连忙拍开她的手,江雨则在一旁差点瞪穿自己眼珠子。
“你们城头规矩多,摸都不让我们摸,还说啥子不要脸哦。”
女人们七嘴八舌围着他们叽叽喳喳,更有甚者偷偷伸手往男生们身上摸来摸去,男生们一下子感觉自己仿佛是笼子里的异兽,引来无数垂涎。
吴城忍无可忍,喊:“别摸了,再摸老子动手了。”
燕子听了这话,原本嬉笑的面色突然一变,走到吴城身前说:“你动啥子手?”
吴城早就看燕子不顺眼,他有心要吓唬村里的女人们,他知道燕子力气大,便使了八分力气想要将燕子从身前推开,然而燕子纹丝不动。她偏头望去,看到她之前扔到地上的粗麻绳,便捡起来顺手擒住吴城,欲将他的双手捆缚。江雨早就急着维护男友,看燕子的动作顿时急了,她啊地一口咬在燕子抓绳子的手上,燕子吃痛,一巴掌将江雨扇出老远。
江雨捂住脸哭着窝在地上,却也委实不敢再上前。吴城火了,他一拳朝燕子挥出,燕子却冷笑一声,轻易便用手掌接住他的拳头。
山外的女性常被教育得柔顺若羔羊,她们远离重体力劳动,也不被倡导锻炼肌肉,因为这会使她们无法触及世俗之美。所以一般女性力气总是差男性很远,吴城虽知道燕子有几分蛮力,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本以为击败燕子轻而易举,却没想到被燕子轻易化解。
娲神村的人都是天生天养,没有那许多规矩。她们以力量为美,毕竟村里多是农活,每天从早劳动到晚,没有几把力气,哪里负担得起,谁干得多干得好,在村中便更受到尊崇。燕子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此时燕子只随便伸手,便将吴城的拳头擒住,而自己左手握拳,飞速给了吴城腹部一下,吴城顿时痛得跪倒在地。
其他男生还远远不如吴城,此时都惊讶地围成一团,虽摆出一付御敌的姿态,但心中都在打鼓。
旁边青婧拼命叫燕子住手,燕子却丝毫不理。任莎仙吓得一动不敢动,只眼睁睁地看着燕子对付完吴城,又朝其他男生走去。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插入燕子与众人身前。
那人沉静温婉如旧,她一句话不说,却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燕子看到她,脸色终于露出迟疑。其他村人看到她的出现,也终于收了看戏的心,都纷纷表示有事要做,不能继续在这混下去了。
任莎仙仔细一看,来人竟是青婧的姐姐青姝。她这才发现,从昨天傍晚一见,到今天中午吃饭,村民们几乎都在席上,唯独青姝一人不见影踪。
而如今村人们看到她,都纷纷避如蛇蝎,即使强如燕子,也对她退避三分,这一切不禁让任莎仙好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