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任莎仙虽睡了个好觉,但起床后在屋外碰见江雨,对方立刻扭头,一副万分嫌弃的样子。她心中亦耿耿,自认并未做错什么,更懒得搭理江雨。吃过青姝做的早饭,便打声招呼去林中拍照。
两姐妹居住的房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晚间只看到背后黑黢黢,清晨却是竹叶饮露,凤声细细,目及之处翠色绵延不断。任莎仙爱极了这样的景色,一时都忘记了自己本来目的,在竹林里不停拍摄,流连忘返。
竹林深处有一座小茅屋,两个穿着花布裙子的姑娘有说有笑地从小茅屋里走出。她们看到手中拿着相机的任莎仙,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忙敛笑用胳膊挡住脸,飞速地离开了。
任莎仙本想同她们说说话,未料竟遭到这种对待。她内心一边吐槽,一边走进小茅屋。里面却原来是茅厕,想来不管谁上茅厕出来被相机对着脸,都不太会感到高兴,她不禁哑然失笑。心想早上出来都没有问过村中茅厕在哪儿,原来竟藏在竹林里,不过若是晚上想上厕所,也太不方便了吧。
任莎仙正想方便方便,忽然又一个人进来,她转头一看,竟是冤家路窄。江雨看到她,又立刻转开脸无视。任莎仙猛翻白眼,亦避开她走到最里面一格。村中茅厕虽是旱厕,但可能都是女孩子在用,居然十分干净,没有多少异味,应该常有人打扫,冲洗。任莎仙不想面对江雨,遂在里面多待些时间。
终于听到江雨起身出去,任莎仙也从隔间出来,想找地方洗手。村中没有自来水装置,任莎仙在茅屋里没找见水盆之类的,幸好背包里自备了湿纸巾,正擦手时,忽听见啪啪两声,合着江雨气急败坏地骂声,同时响起在茅屋外面。
“你这个色胚,死不要脸的烂人!去死吧你!”
任莎仙忙跑出小茅屋,却看到江雨正用手提包照着潘人杰的脸抡,口中谩骂不停。任莎仙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说:“江雨你干什么呢,一大早发什么疯啊!”
江雨气得薄施脂粉的脸都变了颜色,因为情绪太激烈,声音都带了哽咽。“你问这个畜生!我刚从厕所出来,这个畜生就过来摸我屁股!”
任莎仙一听火了,她转头见茅屋外有个木桶,桶中放着大水瓢,她顺手便一瓢冷水朝潘人杰泼去,潘人杰侧身躲过,身上仍是沾了不少水珠。任莎仙见没泼中,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地上来帮江雨收拾潘人杰。
潘人杰见双拳难敌四手,立刻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我……我……我没有。我就来林子里看看,我看到江雨在这,我就过来,打……打声招呼。谁知道她突然发疯打人,我……我哪有摸她!”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江雨气得口不择言。
同为女性,即便之前任莎仙再讨厌江雨,她也相信江雨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潘人杰挨了几棍子,痛得哀哀直叫唤,江雨还时不时偷袭抡他。谁知潘人杰趁着混乱,一把抓住任莎仙手中木棍,夺了过来,两个姑娘脸色大变。
“来啊!你刚才打得爽是不是,现在换我了。”潘人杰木棍在手,顿时形势逆转。“你刚才打了我三下,我都记着呢。”
任莎仙色厉内荏:“潘人杰,你别乱来啊,你打女生没风度!”
“是你先动手的!”潘人杰气得不行,举起棍子正要动手。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挥下的木棍,另一只手却在他厚实的臀部大力抓了几下,一个略显不正经的声音响在几人耳畔。
“撒手!你个瓜娃子,清早八晨莫球事干,敢打女人,想死嗦?”
江雨二人眼前转出一张熟悉的脸庞,竟是前一天见过的怪力胖女人燕子。此时她满脸轻浮之色,将手中握着的木棍往地上一扔,抓着潘人杰臀部的手却暗地使劲,潘人杰痛叫出声,忙跳脚扭身逃离燕子。燕子嘿嘿一笑,“你娃特钩子(屁股)上肉还多蛮。”
“你你你……”潘人杰面红耳赤,似乎难以招架燕子的“热情”,他捂着屁股,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个姑娘亦张大了嘴,不知还有这种处理方式。任莎仙隐隐觉得,燕子的方式虽不常见,但对付变态,似乎非常行之有效。至少现在潘人杰体会到被他羞辱的女生的感受。而江雨怔愣一会儿,终于找回语言:“你怎么能抓男生那里……”
“啥子?”燕子不明白江雨怎么抓的重点,歪头莫名地说,“他摸你沟子都得行,我啷个不能抓他了蛮。”燕子五指虚握,“他叫啥子名字蛮,我都有点喜翻他咯。”
“别别别,你们别告诉她!”潘人杰连忙阻止同学开口,他心中有气,想报复回燕子,又想起昨天燕子抱酒的力气,未战先怂,“我告诉你,别惹我啊,我不怕你的。还,还有,你别喜欢我,我绝对不会喜欢你。今天就不跟你们闹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潘人杰跌跌撞撞地朝竹林外走去,一边还回头看燕子是否跟了上来,神情很是惶惶。
燕子在后边嘻嘻笑看,也不追赶。却又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凑上前来,小心翼翼说道:“燕子,你看上他了,我去给你撵回来?”
这人五短身材,躬着背比任莎仙还矮一个头,他穿着村人自制的花布上衣和中裤,露出来的小腿瘦如竹竿,皮肤黧黑,头发也乱糟糟地,油腻得仿佛一个月没洗。江雨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捂着鼻子站离这人身边。
任莎仙亦不知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竹林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不停出产各色人等。而燕子见到这个瘦小的男人后,脸色大变,骂了句:“你给老子爬。”便抬起脚走了。刚走出几步,燕子又回头对任莎仙两人说,“今天晌午在村长院坝头给你们摆坝坝宴,莫忘了去吃哦。”
那瘦小男人见燕子离开,他朝两个姑娘讨好地笑笑,便小跑着跟在燕子身后。
任莎仙想起青婧曾对她说,村中男人不多,她本以为可能过段时间才能见到村里的男人,没想到第二天便看到了,只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太倒胃口,任莎仙希望村子里的男人可别都是这样的。不然她做起调查来也辣眼睛。
江雨望着燕子二人的背影,愤愤道:“这村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怪。”她忽又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怒火再起,“潘人杰这个变态,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她提着包气冲冲朝竹林外跑去,想来是去找她男朋友告状。
方才还热闹的竹林里,便只剩任莎仙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本是想来竹林拍几张照片留恋,现下也没了心情。看着日头还早,便想找找竹林另一头是否有新的出路。
穿梭其中,眼前唯有竹影婆娑,翠竹芊芊似海,景色在任莎仙看来十分雷同,她走着走着总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正担心怎么出去,那竹林里又钻出一个女孩来。
青婧曾说,她们村平时不收留外人,任莎仙等人是这些年村子唯一接待的外客。从昨天见到青姝,任莎仙就发现村里的人都穿着自制的颜色鲜艳的花布衣裳。比起城里人常穿的棉麻丝或化纤面料,村人自己纺织,浆染的衣料触感粗糙,版型简单,不过用色十分大胆,看起来有种另类的风尚,昨天江雨就对她说,很喜欢这边人穿衣的民族风。
然而此时林中钻出的女孩却没有穿着村人的花布衣服,而是穿了一条时髦长裙,任莎仙记得这条裙子同青婧在学校里穿过的一条有点像。陌生女孩面容稚嫩,看起来大概16、7岁,脸上却画了很浓的妆,那双描着深深眼线的眼睛,在看到任莎仙时,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任莎仙本想同她打声招呼,女孩却冷面从她身边走过。任莎仙发现她比自己高一些,大概有170左右。两人交错时,那女孩忽地转头,对她露出一个妖冶的笑容。任莎仙有点被吓到,便站在当地不动,等那女孩走远,才飞速地从竹林里穿出,幸好出去的路已不远了。
竹林的另一个出口正对着村中一排排房屋。青婧姐妹住得离村中聚居区稍远,而这边则是大部分村人居住的区域。此刻呈鱼型排列的房屋中央,留着一个占地颇广的空院坝,院坝中心栽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树下阴凉处整齐摆放了几排木桌椅,一些木桌上已布满凉菜,十几个身着花布裙子的女性往来忙碌,想来这里就是燕子所说坝坝宴的地点。
任莎仙拍拍胸口,万幸自己没有迟到。她左顾右盼,其他同学一个人也没到。任莎仙心想,怎么吃饭也这么不积极。她决定先回青婧家找江雨过来。
还没到门口,就能听到屋前吵闹的声音,任莎仙真觉得这群同学实在太闲了。
江雨哭哭啼啼,拉着吴城的胳膊:“你说什么啊,你都不为我出头。”
“我刚不是为你教训了潘胖吗?你自己呢!你看看你,让你别穿短裙,你偏要穿,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你也穿,不怕被虫子咬吗!”吴城一脸愠怒,对着江雨训道。
任莎仙才注意到今天江雨穿了一条茶色短裙。早上起床后她们相看两生厌,互相不搭理,方才情况又太混乱,任莎仙都没注意江雨同昨天换了一套装束。不过江雨一向爱美,穿条短裙怎么了,任莎仙搞不懂吴城的脑回路。
江雨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今天天气很热,我才穿的,而且,这村子里不都是女孩子吗?”
站在男生堆里的于班接话:“我们可是男的。”
江雨对他们怒目而视,潘人杰躲在男生们中间,许是刚才被吴城打了,脸上肿了一块,这时候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四个男生虽说是室友,关系亦有远近。于班和潘人杰都是宅男,平时宿舍里游戏连排溜得飞起,此时有心为潘人杰说几句好话,便朝吴城说:“老潘不是这种人,他胆子小着呢,咱们一个宿舍的,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一大早,大家还没睡醒,可能是错觉,江雨大概搞错了吧。”
“我才不会搞错。他他一直不怀好意,每次看到我都是色眯眯地,你以为我瞎吗?”
“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吴城喝止了江雨,女朋友被室友摸了,还闹得人尽皆知,他既生气又觉得丢脸。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双方都没法下台。吴城在四个男生里身材最高大健壮,他虽然也喜欢打游戏,但不是纯粹的宅男,不仅现充还是校篮球队的,潘人杰害怕再被他打,直往久未做声的易恒身边躲。
易恒是校学生会的干事,平时没少团结宿舍众人,他习惯了做调解者,这时终于站出来说:“好了,今天的事,双方都有错,那就各退一步,到此为止,不要再计较了,伤了同学情谊,行么?”
江雨更气了:“我有什么错?”
“就算老潘摸了你,那也是你穿短裙的错啊。天气这么热,又一大清早的,男生早上总是有点冲动。你还穿短裙,这不就刺激到了吗?我相信老潘平时不会做这种事。所以你也有错,吴城刚才也揍了他了,今天的事就算了吧。大家都是同学,接下来几天还要同甘共苦,不要把关系闹得太僵。”
易恒自认为说的很有道理,任莎仙却已听不下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江雨穿短裙是她的自由,潘胖子伸咸猪手就是他的不是,怎么江雨还有错了?”
“那你还要怎么样,非要老潘跪下来认错吗?”于班不服地说。
吴城本来心里很不痛快,但他不可能真让潘人杰跪下认错。本想借坡下驴,就这么算了,任莎仙一开口,他就想起昨晚的事,心里更加不爽,直接说:“小雨,进去把裙子换了。”
任莎仙马上阻止:“凭什么换啊!”
吴城压根没理她,语气加重又说了一遍:“小雨,听话!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穿短裙了。”
江雨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对上男友怒火冲冲的眼睛,不想在这种时候驳了他的面子,遂一声不吭地进屋。任莎仙跟在她身后,急道:“你干嘛啊,为什么要听这些男生的话!”
江雨一边换裙子,一边小声地说:“女生爱漂亮,男生爱面子咯。我如果不换,阿城在他舍友面前会很丢脸。再说了,他不让我穿短裙,也是重视我的表现。”好像在短短的时间内,江雨的大脑自发生成了一套逻辑,说服了她相信男友是因为爱她才这么做的。
任莎仙难以理解她的思想:“你既然知道,那你还穿短裙出去?”
“我就是想看他会不会生气,是不是那么重视我,考验一下他咯。你没谈恋爱,你不懂的啦。”江雨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换上长裤,又翻出化妆镜,开始补妆。
任莎仙怒翻白眼:“神经病!”摔门而去。
门外男生们跟她大眼对小眼,任莎仙怒冲冲道:“婧婧呢?她们走了吗。”几双眼睛又转向别处,都未答话。任莎仙本来也不是真心要问他们,自顾自说完,就径直往坝坝宴的地点而去,边走边想要不要找青婧换个房间,她跟江雨他们真不是一路人。
到了坝坝宴现场,青婧姐妹果然在那里帮忙。今天不仅要招待远来的客人,村子里所有人也都要来吃席。虽然村中人口不多,但也有百人左右,所以筹备宴席的人从昨晚就开始准备,一直忙到现在,几乎半个村子的女性都来这里帮忙了。
坝坝宴是当地的传统待客宴席,虽名为宴席,但山中封闭,种植的农作物和养殖动物都比较单调,并没法跟城市里动不动就鸡鸭鹅海鲜满桌的宴席相比。坝坝宴的菜品比较简单,以蒸菜为主,辅以凉菜,米饭等等。
任莎仙在人群中看来看去,没发现半个男人。就连之前跟着燕子离开的瘦小男子也不在其中,当然燕子也不在。任莎仙记得青婧说村中还是有一些男人的,他们平时都不出门吗?
此时青婧看到她出现,忙招呼她在一桌入席。任莎仙不好意思就这么坐下,说她也可以帮忙。青婧说远来是客,怎么能让客人动手,叫她安心等吃饭就好。于是反正无事,任莎仙便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青婧说:“男人们都在后厨做席,所以没出来。等会他们就会端菜出来了。”
果然过了段时间,陆陆续续出来了几个男人端着热菜放上桌。他们应该是后厨的主要劳动力,放下菜品又回厨房去了。任莎仙观察到他们有些穿着花布衣服,有些却和山外的人一样,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有一个穿T恤的清秀男人木着张脸,到任莎仙这桌布菜。任莎仙想同他说话,他却十分慌乱,抬头瞟了旁边的青婧几眼,连忙躲回后厨。
任莎仙这一天在村中数次搭话都以失败告终,她这时也撑不住了,不禁向青婧抱怨道:“你们村的人都这么害羞吗,我问谁都不理我。”
“他们很少见到外人,当然不跟你说话。你要做田野调查,等明天我带你去做吧。”
“也好。”任莎仙忍不住自嘲,“我们来的这一波人里,可能也就我还记得要做什么吧。”
“谁说的,白老师还没到呢。他可比你虔诚多了。”青婧笑着安慰她。
“是啊。”想着那一堆不省心的同学,任莎仙只希望白老师能早点来,她实在不想同那些个同学再相处下去。
这时候,不省心的同学都一起到了现场。青婧迎上去问他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方才过来布菜的清秀男村民又端着一盘菜走到任莎仙这桌。这次任莎仙只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不再开口做无谓地尝试了。
那村民端着菜盘,里面是一盘粉蒸肉,他眼睛径直望向任莎仙,忽吭哧地开口:“菜,菜……”口音不似当地人。任莎仙见他似乎在示意自己接手菜品,连忙伸出手去接盘子,她的手碰到盘子时,忽发现菜盘下面有什么纸状物垫着盘子,她还未及思考,那村民忽又抢过菜盘,低着头自己将那盘菜放到桌上,然后赶快转身离去。
任莎仙只觉得男村民这一番操作实在莫名其妙,而这时青婧已回到她身边,说:“你们是闹什么别扭了吗,刚才我让他们过来坐,他们却都说就坐那桌就好。”任莎仙转过头去,发现其他同学都坐在离她较远的一桌菜旁。她翻个白眼,冷笑道,“随便他们,我还不想跟他们一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