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在青姝出场后终于散场,村民们纷纷借口家里有活要干,陆续离场。燕子面对青姝,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姝妹儿,你咋个来了,这里乌糟糟的,吵到你咾蛮?”
青姝不能说话,这时也没有做旁的动作,而是拉起地上的江雨,扶到吴城身旁。吴城被一拳击中腹部的疼痛还未过去,他勉强抬头看向青姝,青姝一贯洋溢温柔笑意的脸上此时却没有任何表情,冷冰冰地让他打了个寒颤。所幸青姝并未为难他们,只是让江雨照顾吴城。
然后青姝开始收拾饭桌上一片狼藉的碗筷杯盏,燕子忙上去拦住她,说:“哪个能让你动手喃,厨房头的瓜娃子,快点出来,收拾碗筷咯!”燕子大声朝后厨喊道,霎时间后厨冲出一群男村民,正是之前上菜的那群人,都默默无声地开始收拾残羹剩饭。燕子还在一旁骂骂咧咧:“都是一群瓜娃子,看到莫得人吃饭咯,都不晓得出来收拾一下蛮,还要人喊,安?”她走过去,啪啪地拍着一个男村民的肩膀,那男村民肩膀一塌,想是吃痛难忍,然而他不敢多话,只是唯唯诺诺,加快了收拾杯碗的速度。
先前饭吃到最后的正是燕子和那个晚来的桃夭,只是男村民哪敢指出事实,燕子也不过是转移话题,此时她又踱步到早就放下碗筷,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桃夭身旁,温声道:“夭夭饭吃煞过(完)了,等会要不要走我那里去耍呢?”
“不切咾不切……”桃夭连忙站起身,从燕子身旁退开,一叠声地拒绝。
在青姝面前,燕子竟真收敛许多,此时她只是怅恨地看着桃夭,再没有旁的动作。
桃夭不敢回视燕子,却是往青婧青姝两姐妹靠拢,他想是害怕,不自觉间喉管猛吞下一口气,此时许多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任莎仙看到他纤细的喉管吞气时出现一个小小的喉结,先前燕子和桃夭的互动给她带来的疑惑陡然瓦解,原来桃夭竟是——江雨着实爱大惊小怪,此时她已惊呼出声:“喉结!哎呀你是男的啊。”
此言一出,桃夭脸上顿时出现无所适从的红晕,他似乎很以此身份为耻,被江雨当众指出后,他捂住喉结,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间,看样子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原来不是搞拉拉啊。没想到这里也有女装大佬。”潘人杰真是记吃不记打,危机一过,忍不住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相比起桃夭的尴尬,此时还留在原地的娲神村其他人脸色却很平静,青姝从口袋中掏出一根小丝巾,蹲在桃夭身旁,将他的头从膝盖中挖出来,又将小丝巾仔细地系在桃夭脖子上。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盈盈的目光注视着桃夭,仿佛在叮嘱他以后出门别忘了系丝巾。桃夭感激地望了青姝一眼,站起身后也不向旁人打招呼,径直朝竹林中走去。学生们见再没有热闹可看,都露出疲惫的表情,天气太热,方才又精神太紧张,此时都是出了一身透汗,都纷纷对青婧说想要回去洗澡。青婧叮嘱男生们去小河中洗澡要先看仔细了,河水清澈干净,但里面可能有水蛇,需要用竹竿赶一赶先。男生们纷纷抱怨他们洗个澡也太难了,青婧表示要不然你们今天去砍竹子,再编一个浴桶,以后在屋子里洗。然而提起干活,众人都没了兴致,纷纷说道河里洗澡回归天然,挺好的挺好的,反正也不会待太多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任莎仙此时却陷入了沉思,桃夭临走前似有似无地朝她那边看了好几眼,任莎仙敏感地认为桃夭应该有话想对自己说,她其实也对桃夭很感兴趣,总觉得自己要写的调查报告可以着眼在桃夭身上,或许会很有特点。
之前她就曾在竹林里遇到桃夭,这时桃夭也是朝竹林里走去,他是不是就住在竹林中,他为什么要穿女装,为什么村民好像都很讨厌他,除了燕子,燕子那奇怪的执着又从何而来;还有青姝、青婧姐妹,不过短短两天,娲神村中的谜团却已将任莎仙包围了。她突然很有兴趣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写出学生生涯最棒的报告。
这时青婧忙完男生那边,见任莎仙一直在原地呆站,便走过来问她:“仙仙你怎么了,吓傻了吗?”
“不是……”任莎仙迟疑道,“虽然方才是有点吓人……”
“燕子她——”青婧指了指自己脑袋,说,“她从小力气很大,脑子却不太好使,村里人都不太喜欢她,只有我和姐姐常陪她一起玩,所以她会听我俩的话。比起我,她还是更怕姐姐一些。刚才吓到你了吧,她有时候,就是说理都说不通的,所以才最让人头疼。平时村民们都不敢得罪她,今天也是吴城他们不懂,惹着了她,我刚才已经警告过男生们了,以后离她远点。你也是,看到她就走远一点,她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
听完青婧说明燕子的情况,任莎仙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燕子今日的行为给任莎仙带来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她的蛮力,和对村里男人的蔑视和虐待,让任莎仙生出了这个村子似乎不是她看到的那么简单的感觉,想来她的男同学对此感受更深。但若这只是燕子的个人行为,那么离她远点,这种危机感便能减少很多。
不过任莎仙依然就心中的疑问问了青婧:“你们村的男人平时都不出门么,也不能上桌吃饭?”
青婧脸色一变,眉头微皱,露出了几分冰冷的神情:“我们村子女人多,男人少,村子里都是女人管事。只不过刚好同山外面恰恰相反,就这么难以接受?”任莎仙来之前了解过一些母系氏族社会的情况,只不过国内现存的母系社会,虽然女性是大家长,但是氏族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比较平等。当然他们这次前来考察,本就是为了了解一种独特的风俗习惯,娲神村同其他母系社会截然不同,也没什么奇怪,换作报告来说,反而是一种新颖的题材不是吗。
任莎仙想到这里,连忙向青婧道歉:“抱歉,婧婧,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不习惯,如果说错了什么你别生气,我会努力适应的。”
青婧复露出笑容,回道:“没什么,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你等下打算做什么,也是跟他们一样要回去洗澡么?”
“不着急,这时候江雨大概在洗吧。”任莎仙眼珠一转,说,“我想去竹林里拍一些照片。”
青婧点头,说:“竹林里可能有蛇,你最好小心一点,天黑之前记得回家吃饭。”
任莎仙笑着同青婧道别,她看向早上刚钻过的竹林,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心想这个地方还会给自己多少惊喜或惊吓……
然而没想到惊吓来得如此之快。
任莎仙漫步竹林,林子里静悄悄地,只有风吹竹叶和林间虫豸爬行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用捡来的竹枝在地上扫来扫去,特别是杂草丛生的地方,就像方才青婧所说,为了防蛇。虽然她胆子不小,但也不想被突然冒出的不知有毒没毒的蛇咬上一口,娲神村一看就医疗设施极其落后,一旦生病受伤恐怕就要听天由命了。
任莎仙一边乱想,一边手下不停。一路上完全没遇上任何人,任莎仙不知道是否村里人有午睡的习惯,这时候吃饱喝足,太阳正烈,正常人都躲在房中或大树下乘凉,也就她还不怕晒地在林子里瞎晃。所幸翠竹植得茂密,遮挡了大部分阳光,没有让任莎仙晒化,只是林中生物网丰富,不大一会儿,想见的人没见着,倒被竹林里的毒蚊子造访了好几次,虎口、耳垂和脚踝都被叮了几个又红又痒的小包。这村子就连蚊子叮人都特别刁钻,痒得钻心又不好挠,任莎仙难受得在原地乱跳。
正抓耳挠腮之时,任莎仙忽地瞥见一簇杂草间掩映着一个小小的背影,那背影身着花布衣裙,背着小箩筐,正蹲在地上割草。身影太矮小,又被竹叶遮挡,先前任莎仙沿路行来还真的没注意到,这时她在原地踟蹰,反而看到了。午间的坝坝宴上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小孩,任莎仙还以为村子里没有小孩子,或者小孩子也不让出门什么的。这时难得看到孩子,她不觉忘了挠痒,轻手轻脚地朝那个背影走了过去。她有心先出声提醒,免得吓到别人,谁知那个身影耳朵甚是灵敏,听到脚步声,那人猛然回头,却是任莎仙被吓得大喊一声。
“小孩子”发出粗噶的声音:“喊啥子喊,活人都交给你吓死球咯。”
任莎仙一是被那人猛回头吓到,二是她以为的“孩子”回头脸上却布满皱纹,分明不是孩子而是一个侏儒。这一切远远出乎任莎仙的意料,让她不禁大惊小怪,也跟江雨似的喊叫出声。
那侏儒是一个女性,矮小的身躯略显佝偻,裸露出的手臂皱褶纵横,如孩童般的脸庞却爬满皱纹,看起来有些诡异。女侏儒把背上的小背篓放在地上,直起身来,右手熟练地敲打自己疲累的腰,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嘛,莫得事来吓我老人家。”
“对不起对不起……”任莎仙连忙道歉,她本来以为的小孩子原来是个老人,她想到老人这般年纪,又身体残疾,这么热的天气还要自己出来割草,估计在村中的生活不会太好。许多原始落后的村落对于有生理缺陷的人都非常歧视,联想到午间宴席老人亦未出现,任莎仙不觉脑补了一部生活艰辛的大戏。任莎仙自觉提起老人的小背篓,背篓里竹叶杂草压得很紧,提起来竟有些重量,不过毕竟容量有限,任莎仙也不觉太费力。她尽量友善地对老人说:“老人家,让我替你提这个吧。”
老人倒没有同她客气,比起任莎仙之前遇到的那些村民,老人健谈许多,对外来人的态度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躲躲闪闪。她指引任莎仙提着她的背篓一路回到老人家中,并告诉任莎仙自己名叫黄莺,这是任莎仙第一次被村人主动告知名字,她心里很欢喜,遂小声地问黄莺老人愿不愿意回答她几个问题。
“你想问啥子嘛,我也莫得啥子好说的。”老人如她先前表现得一般爽朗,很快就答允了任莎仙的请求。
任莎仙喜不自禁,当然她又先在老人家中替老人干了一些杂活,然后她想找一些纸笔,因为她今天出门时并没带纸笔,只带了手机和相机,手机已经没多少电了,青婧说过村子里没通电,想要充电得去山下面的小镇,等于又要重走一次来过的山路,任莎仙早已经当充电这回事不存在了。
所以她想要用纸笔记录这难得被允许的一次调查,她向老人请求纸笔,然而老人摇摇头,说:“除了青婧她们两姊妹,村子头还有哪个读书嘛。我这只有擦沟子(屁股)的纸你要不要嘛,笔我哪里有喃。要不然你拿火钳试哈?”
任莎仙倒真没料到现在还有哪个地方的人完全不读书,不过娲神村确实是个特例。她只能无奈地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看到手机还有两格电,心想今天就随便问一下,用手机录个音,下次带齐纸笔再过来继续调查。
老人之前还从未见过手机,乍一看到,顿时眼睛一亮:“这是啥子喃,花花绿绿的……”任莎仙正要将手机递给老人看,突然从门外冲进一个小身影,来人一把抢过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老人显然认识来人,怒道:“猫儿,咋学会抢别个东西了,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任莎仙见来人又是一个小孩子模样的女性,脸孔稚嫩,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此时正稀奇地在手机上不停地戳,她顶多能将手机按亮,还以为这东西就是这么玩的,便不停地按开机键。任莎仙心疼自己所剩无几的电量,忙说道:“你想玩我打开给你玩,你这样点是打不开的。”
被称作猫儿的女性眨巴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怯生生看过来的样子确实挺孩童相,任莎仙想她或许真是个孩子。这时猫儿听话地将手机递回给任莎仙,大大的眼睛充满渴望地望着她。
任莎仙解锁手机,打开自拍,照向猫儿说:“你看这样可以拍照。”猫儿陡然在小框里看到自己的脸,吓得短促惊叫了一声,一溜烟躲开老远。她不安地看看老人,又看看任莎仙,仿佛当任莎仙是什么吸人精气的山精水怪。
老人叹口气,说道猫儿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胆子就小,没想到今天居然敢抢任莎仙的东西,等下自己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任莎仙忙说没事没事,不用教训猫儿了,还说小孩子调皮点没事的。老人听了这话,却呆了一下,有点难过地看着猫儿,说道猫儿不是小孩子,只是她不太聪明……老人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但任莎仙听懂了她没有说出口的话。猫儿可能已经成年,但是智商却不太高……任莎仙再次认错了别人的年龄,她有些尴尬,所幸老人和猫儿都没当回事。
任莎仙想在这个原始封闭的小山村中,如老人猫儿这样的侏儒家庭,一定备受排挤,生活肯定很不容易。任莎仙有心想帮她们家再干点活,这时候屋外却有人来,老远便传来那人的声音:“猫儿你咋个突然跑回来了喃,不想跟我们去耍了嘛。”
任莎仙看到一个先前在宴席上见过的村中女性,此时正笑盈盈地行至黄莺老人屋前。然而她看到老人在屋中,竟不敢再调笑,立在门口恭敬地朝老人打招呼,还问到老人中午村中设宴为何没去。老人对她却没有对任莎仙那般客气,只冷冷道年纪大了不想出门。然后老人大声地训斥猫儿,不让猫儿同那人和那人的同伴一起玩。猫儿猝然被骂,委屈得眼泪花在眼眶中直打转,老人就像没看到般继续骂着。那村民见老人这么不欢迎自己,也不敢说什么,只一脸尴尬地编了个理由,就匆匆离开了。
猫儿眼巴巴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一付很想跟去的样子。冷不防老人上前直接给了猫儿一巴掌,骂道:“喊你莫跟她们去耍,你就是不听。瓜女子交人害死了也不晓得为啥。我打死你算咯,反正咋个教都莫得用。”猫儿被打得哇哇大哭,任莎仙连忙上前拦住老人。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不能看着猫儿挨打自己还无动于衷。
老人余怒未尽,对任莎仙也不再有好脸色,直接让她快走,别在这看她们母女丢人现眼。任莎仙确实不好再留,她只好对老人说下次再过来看她们。
任莎仙在背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一版巧克力,递给呜呜哭泣的猫儿,说这是吃的,送给她吃。猫儿不敢接,只巴巴地望着老人。老人叹气道:“拿到嘛,人家看你哭得造孽。唉,就晓得哭,一把年纪了还跟个碎娃家(孩子)样,以后咋个办嘛。”
老人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青青的竹林风光。风景正盛,天色却逐渐黯淡下来。猫儿懵懂无知,任莎仙却能从老人的叹息里读懂她的想法,等老人百年之后,猫儿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村子里的女性都是自给自足,猫儿却无法照顾自己,老人的目光氤氲着迟暮的深沉雾霭,亦充满母亲沉甸甸的忧女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