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莎仙和青婧姐妹疲于奔命时,村长也没闲着。
然而令她忙碌的却非驰援全身心信任她的所有村民,而是她一直挂牵的认女仪式。
她的心早就不在村子里,如今她更在意的是同山外的利益交换,灯红酒绿。
即便她并不认可山外的价值观,但那并不妨碍她积累财富。不管在什么世界,金钱,都是万能的通行证。
有人用它买命,有人为它付出良知。
村长认为,她只要一点点,一点点不同于传统娲神村生活的现代化物资,一点点让她不再在意村人生活的生意。
长年与世隔绝的大山里自有许多山外人切切需求的好物,对于村里人来说却不痛不痒。
村长的生意,自然是一本万利。她逐渐沉溺于此,早已忘记自己应尽的职责。
所以于娲神村遭大雨侵袭的紧要关头,她并不在意那些视她为救星的村民们,只一心惦记着山外的生意。
是以她穿着一袭来自山外的雨衣,顶风冒雨,前来告诉青婧和所有村民,认女仪式不能再拖,需要立刻举行。
滂沱的雨声中,村长的声音不再洪亮,人们要很努力去辨别,才能听清村长的话,是以她们第一时间,都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在村长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后,所有人都迷惑了。她们都不认为,此时是举行祭祀的好时机。
然而村长说,这场无尽的大雨正是娲神降下的考验。她们需要赶快举行仪式,弄懂娲神降下的神旨,同时向娲神敬告村中的变化,才能让娲神认可,令大雨止歇。
即便任莎仙心里明白村长纯属胡说八道,她只是在为达成自己的目标铺路。然而此时桃夭偷偷勾她的小指,附耳告知她,妈妈有重要的生意去做,她等不了。
任莎仙明白,即使她费尽口舌,也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让迷信的村民们转过弯来。她同青婧交换眼神,青婧只微微摇头,让她别管。她也只能心下叹息。
对于迷信的村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场祭祀更能令她们信服。此时此刻,在大自然的洪涛之中,人类渺如沧海一粟。面对天罚般的大雨,她们只能瑟瑟发抖。
不管村长的目的究竟为何。她们都更愿意相信,向神明跪地乞求,才能平息天地洪炉中的汹涌。
而村长也很满足。毕竟村长即使想用一贯的权威来令她们认可青婧,但人心思变,何况她将长期缺席村里的活动,只要有一丝可能,未来,村民们的对抗将会愈演愈烈。
但只要有一场祭祀,只要在祭祀之中,她烧出的龟甲裂开想要的纹路,就说明娲神认可她的决定,认同她们的母女关系。只要娲神发话,村里人再不敢有任何异议,因为这代表对娲神不敬,这会使那人不再受到娲神的庇护,这无疑是村中最严厉的惩罚,没人敢触怒娲神。
所幸先前准备好的祭祀物品都放在村长家,这几天里,她没让任何人动过这些东西,如今也完好地置于众人眼前。
这一片凉棚离山体较近,任莎仙本就在与青婧商议,是否该换个空旷平缓处重搭凉棚。然而村长既然执意要举行祭祀,另搭凉棚之事也只能推后。
因为要放娲神雕像和祭祀品,凉棚里原先避雨的人们大半都得退出去,重新接受大雨的洗礼。但她们的心中不敢有丝毫抱怨与不敬,她们只希望祭祀成功,娲神能早点让这场大雨停歇。
雨势过大,即便村长将祭品同雕像摆放好,开始像模像样地敬奉天地,围观的人群也听不清她说的任何话语。
一切显得是那样的荒诞。凉棚里,惟见村长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念诵敬神的话语,她不断提高声量,力求传达给村人。然而大雨消弭了世间所有世俗之声,只有哗啦啦不断敲击大地的落雨声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村长努力的呼告。
“……敬告……降临……义女……”
即使任莎仙站得比其他村人近些,也不太明了村长在说什么。她仿佛在看一场生硬的默剧,表演者村长,同所有在场之人。村长脸上的急迫,和旁观者满目的迷茫形成鲜明对比。对神明的敬畏不见半分,反而充溢着人类自己的急功近利,指鹿为马。
由于棚中湿气过盛,原先备好的干草无法点燃,导致龟甲占卜难以进行下去。任莎仙同青婧眼神交换,青婧眼含讥诮,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村长似已料到这种情况,她从容不迫,用铁棍敲击龟甲,势要用暴力迫使龟甲裂开纹路,完成占卜。
任莎仙心头又冒出许多疑问,她心想这样荒诞的场景真实存在吗,村长真的知道如何进行龟甲占卜,还是她说什么是占卜,什么就是占卜?
围观的村民皆默不作声,任莎仙甚至想到,流动的雨幕遮住了大部分人的眼帘,其实她们根本看不清村长在做什么,但无关紧要。她们相信村长,相信娲神会给她们指出一条明路,她们只要听从村长和娲神的指示,一切照做就能一路平安。
这无疑是大部分从众者的心态,任莎仙过去不明白,但此刻,她深切地懂得这个道理。
然而天不遂人愿,村长几次尝试,龟甲依然纹丝不动。她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敲打,甚至想直接上手用铁拳伺候。
此时天地之间似乎响起轰鸣之声,大地鼓动,山体坍缩,呈排山倒海之势,倏忽而至。任莎仙只感到一股巨力,拖着她飞速离开凉棚。
山体的溃败不过是转瞬之间,澎湃的雨水无孔不入,即使再刚硬的岩石也无法抵挡,骤然滑坡的山体掩埋了人们举行祭祀的凉棚。幸而大多数村民在仪式进行前就自觉离开凉棚,最后的殉难者竟只有正在凉棚中,专心致志对付龟甲的村长一人。
于祭祀中殉难,即使相信科学如任莎仙者,也无法立刻将之归为巧合。未免太过巧合!
村民们不顾仍有滑坡危险的山体,纷纷下跪向大山跪拜,口称娲神饶命,乞求娲神宽恕她们的罪过。
还有痛骂村长者,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她们都找到了所有怨愤的出气口,都怪村长,都怨村长,是她做出了违背娲神意愿的决定,惹恼神祇,招来连绵不绝的大雨,淹没了她们的家园,现在还害死自己。
如铁钳般硬拖任莎仙离开的青婧,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五条清晰的指印。任莎仙当时只顾闷头想这场祭祀的荒谬,完全没注意周遭情况。若不是青婧出手,她也定会在凉棚里,陪村长做枉死鬼。
大雨依然如故,人们却失去了主心骨,部分人扬天哭告,向娲神诉说自己的罪孽,乞求神祇的谅解;还有人本能地逃命,被大自然的伟力惊得如落水的老鼠;更多的人,将自己深深埋在雨水里,呈五体投地之姿,一动不动,不敢呼告,也不敢行动,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座跪伏的雕像,无声地向神祇表示自己的虔诚与顺从。
只有几人还无动于衷地站立,包括青婧姐妹,任莎仙,桃夭,还有傻眼的黄莺老人。
她不懂为何山体会垮塌,为何大雨连绵不歇,难怪娲神真的不想再眷顾她们,要舍弃这群不肖女儿了吗?
黄莺老人欲靠近被掩埋之所,任莎仙连忙拉住了她。
任莎仙说这里太危险,并且想让青婧劝说其他村人远离山体。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泥石流还会再袭。
然而面对满地被自然之力慑服的村人,人类的语言显得那样苍白。青婧道,你觉得说什么能让她们跟随我们离开呢?
大地再次震动,远处的山体肉眼可见地滚落巨石。任莎仙大喊:“跑啊!”
然而随着震动醒悟过来逃命的人却没有几个。直到身旁有人被落石砸死砸伤,求生的本能终于令人觉醒,这一次人们疯狂哭嚎,四散奔逃。
桃夭和青姝抓牢任莎仙的手,三人扶着黄莺老人朝着村中的开阔处逃去。
慌乱间青婧同她们失散,她想回家拿些衣食等必需品,她有预感,村子这次可能真要完蛋,她需要这些东西助她们姐妹撑过接下来的时日。
然而回家路上,她却撞见无论如何都预想不到的人。
——她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那个人。
韦见陆听说青婧姐妹这几天一直忙于救援村人,本就十分担心,然而村长的禁令让他不敢私自同女儿们见面。正兀自在村长家忧心时,忽见远处山体坍塌一半,泥石流滚滚而下,淹没的正是今日村人举行祭祀的地方。
他自然懂得泥石流代表什么,遂疯了一般冲出屋子,朝山上跑去。却在路上撞见村人们满地乱窜。
他猛然瞥见青婧往家的方向跑去,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本能地跟上想要助女儿一臂之力。
谁曾想没跟几步就被警觉的青婧发现,暌违近二十载,父女俩竟在这样危急的情形下陌然重逢。青婧敌视的目光令韦见陆心头发堵。
韦见陆想,他离去时青婧年纪尚小,可能压根就认不出自己。于是他想要假装普通村人帮助现在的青婧。
然而青婧却完全不想和他装不熟,她只冷冷地注视韦见陆,道:“你为啥子要来?”
韦见陆无法说话,他用手语示意他想帮助青婧姐妹。
青婧却无法领情,她转头朝家的方向走去,还说道:“既然走咾还回来搞啥子喃。”
韦见陆猛地上前一把拉住青婧,他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向青婧“询问”:“你知道我是谁?”
青婧冷漠地瞥他一眼,道:“我当然晓得你是哪个!村长都死咾,你又想回来咾嗦?”
而韦见陆已顾不得村长死去这个大消息,他只激动地比划:“你一直……你们一直都知道我还活着!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青婧道:“你莫忘咾,你是村长的人咾。当年你选择了村长,抛弃了我们。姐姐哑咾的时候,我就晓得,我们是孤儿咾。”
这一刻韦见陆似乎忘记,娲神村本就只认母系血缘,他和女儿们的关系,在他离去的那天,就事实上断裂开。
他无法接受青婧的说法,他想大声地告诉青婧,他从来没有想要抛弃她们,他留在村长身边,恰恰是为了保护她们。
然而青婧的脚步却不会为他停下,青婧推想,大雨之后是泥石流,泥石流后呢?伴生村子的本是一条小河,然而随着几天连绵不绝的降雨,小河早就成了大河,随时有决堤的危险,她必须做好打算。
她没有太多时间与韦见陆纠缠,她只认为他是个可怜人。
韦见陆呆呆地追随在青婧身后,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解释当年之事,他知道现在时间紧迫,并不合适多做解释,他还是想要完成先前的目标,帮助现在的青婧。
然而此时她们家中并非空无一人,院坝里,还有急得团团转的白浩然。
今日青婧等人出门前,本就警告他不要到处乱跑。等泥石流一下,他感受到大地震动,已是六神无主。
他知道村中有些奇异之处,凭自己无法逃出村子。他想出去找任莎仙和青婧姐妹,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正彷徨间,蓦然看见青婧回来,就像黑夜里突然有了光。他完全没看到身后的韦见陆,只一心扑至青婧眼前,急道:“你总算回来了,外面出了什么事?”
今日各种兵荒马乱,青婧已全然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不过现在聊胜于无,有人做帮手可以多拿些东西。她三言两语同白浩然解释当下的处境,叮嘱他找出背包,拿取家中的必需品,接下来恐怕会有长时间的逃难。
白浩然也明了如今的紧急状况,还好他在这家里待了几天,因为无聊,把各处摸得比较透彻。正想回屋收拾东西,却见一个陌生男子挡在自己身前,他神情激动,仿似受了莫大刺激。又由于他无法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嘶吼,就像一截铁塔挡在白浩然的面前。白浩然无法避开,也推之不动,看他激动的模样,白浩然还以为自己碰到了村里的疯子,吓得直向青婧求救。
韦见陆指着白浩然,朝青婧疯狂打手势:“他是谁!他是谁!”
青婧也无法理解他的激动,道:“还能是谁?你在村里见得少了吗?”
韦见陆蓦然发作,将目之所及的东西统统掀翻,表现得确实同一位失去理智的疯子差不多。
青婧终于也被他逼得发怒。她怒吼道:“你发什么疯!”
而韦见陆紧紧攥住她的手,迫近的眼眸充血,红得仿佛下一刻便要流出血泪。他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愤怒的嘶声,只剩下舌根的口腔空空荡荡,看起来格外可怖。
他仿佛失去了神智,也不再打手语,只是用通红的眼珠逼视青婧,如同一头待择人而噬的野兽。
一旁的白浩然不清楚她们的关系,还以为青婧遇到了麻烦,随手抓起一个水壶将韦见陆砸翻。
他一眼也没多看韦见陆,而是关切地询问青婧:“你没事吧?哪里来的疯子……”
青婧不欲同他多做解释,她也不想在此再浪费时间。扔下尚趴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韦见陆,青婧与白浩然收拾好生活必需品,没再做停留,就直接离开。
临走前,青婧回头望一眼韦见陆,见他似有动静,应该无甚大碍,便暂时放下心上的担忧。
结果出门前,却被韦见陆从后方抱住小腿,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嘶鸣声,硬抱着青婧不让她离开。
青婧大怒,正欲将其踢开,却见脚畔放着许多张白纸,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
那些纸是白浩然带来的笔记本上拆下的,他平时用来记录见闻,被韦见陆进屋一阵乱扫,都落在地上。
韦见陆被砸翻后,口鼻流血,身体正好扑倒在纸上,他便蘸血写下了这些字。
这些他压抑了无数年的心声。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变得和村里人一样?
——为什么离开了还要回来!
不顾白浩然的催促,青婧蹲下,对这个已然非常陌生的亲生父亲说:
“外面真的那么好吗?爸爸,你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你以为的世界。你看不到的,还有无数真实。”
青婧忆起,她在山外世界度过的那些时光,发生了很多于旁人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然而正是这些小事,串连起一整个庞大世界。
一个同韦见陆在女儿们小时候曾描述过的人人平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社会。
青婧在景城大学求学期间,为了交学费,她参与学校的勤工俭学,也外出打工,曾做过一家小餐馆的服务员。
小餐馆的老板娘十分勤勉,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起床买菜,备货,准备开店,而她的丈夫往往会比她晚一二个小时起来。
打工虽累,但老板娘人很和蔼,老板不爱说话,却能体贴老婆的辛苦,小餐馆帮手不多,大多数活都得自己干。他们也不像某些黑心老板,给的工资不高,还拼命压榨员工。
他们请青婧只是端端盘子,洗洗碗,从不会因为小餐馆缺人就给她硬塞更多工作。青婧在这里工作还算愉快。
只是闲暇时,她常看到老板叹气。她以为是小餐馆效益不够好,老板忧心。然而被问起时,老板却只是摆摆手不愿多说。
时日一长,她偶尔也会碰见老板家的亲戚朋友来小餐馆聚餐,酒到酣时,某些人大着舌头就会开始说,老板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孩子等话。每当这时,老板便会面露尴尬,而老板娘则会直接躲回后厨,青婧寻去时,就看到她在偷擦眼泪。
结局倒计时啦,其实对我来说,能把这篇文写完,已经是个奇迹了。当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很多情节其实都想好了,然而总觉得永远都写不到那里。没想到,到今天,差不多想写的都写了。结局其实是我早就想好的。尽量,努力,在这个月能结束?希望大家看过后,能说点感想吧。
欢迎关注我的GZH,空谷绽足音。那边更新会稍微快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