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婧大概明白,山外人总是求子心切。
娲神村人虽然也爱孩子,想要小孩,但更会顺其自然。这种自然,还包括不会因为旁人不生孩子而横加指责。
但她也知道,这在山外,更像是一项沉重的责任,而且往往还是独属于女性的职责。无法完成这项职责的女性,她们如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地诘难自身。
老板娘便是这样的一位不幸者。
随着日渐相熟,老板娘偶尔会向她吐露心声。
她生来不易怀孕,同老板已是二婚。头婚由于几年不孕,在婆家受尽屈辱,不管如何做小伏低终被一脚踢开。
她翻来覆去地强调现在老公的好,说他不嫌弃自己,愿意花很多钱带她去看医院的不孕不育科。他们尝试了许多科学或不科学的办法,然而收效甚微。
青婧也不止一次目睹老板娘,由于打针用药的副作用而痛苦不已。但她总是含泪微笑,说他不嫌弃我,已是天下最好的人了。我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青婧感到震慑,进而战栗。
她更相信生育与否本是天意,既然天意不许,何必强求,甚至如此迫害已身,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去求子,去忍辱,在那些亲戚朋友的白眼中,强颜欢笑。
老板娘已然是十足的世俗贤妻,可只是因为无法诞子,她似乎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
青婧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心态,也完全无法理解。
又一日,她陪老板娘去医院打针配型,看着因长期用药衰弱苍白的老板娘,青婧猛然发现她似乎比自己初见时,衰老了十岁。
“值得吗?”青婧忍不住问出了声。
然而老板娘的回答依然是那几句话,生孩子就是女人的命,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如下不了蛋的母鸡,失去了做女人的意义。
而当时的青婧并没有生孩子的规划,更不认可她的话。
她想起村里的女性,几乎没有谁会把能不能生育等同于自身的价值。
于是她说,何苦呢,如果老板真的爱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那么痛苦而不加阻拦。
然而老板娘却仿佛被触碰了逆鳞,瞬间暴怒,立时用手中的药砸向青婧的脸。
“你懂什么!你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不要胡说!”
青婧被砸懵了,俄尔,她深刻地醒悟,不该与山外人说这些话,她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默默地离开。
第二天,不愿再看老板娘自我折磨的青婧决定去小餐馆辞去这份工作。
此时老板娘已然忘记昨日的不快,一脸震惊地问青婧为什么辞工,他们对她哪里不好吗。还说她挺喜欢青婧,说她人老实工作勤快。
然而青婧已做好的决定不会更改。
老板娘只好叹息着为她结清工钱。临走前,青婧忍不住对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偶尔,某一天,为自己活一次……”
然而老板娘只茫然地回望她,问道:“什么是为自己活……”
青婧自知失言,便只能笑笑,同老板娘告别。
面对同样茫然的唯二男听众,青婧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讲起这段过往。
在山外很多人眼里,老板娘和老板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那对夫妻,只是运气不太好。
过去,青婧不曾将这个故事讲给谁听,却没想到会于此刻提及。可她不愿解释,做人本就是本能,但她于山外很多时候,都感觉不到,那些女性,曾被当作人。
白浩然不明白的是,时间如此紧迫的时刻,青婧为何要停下来,讲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讲完之后青婧还不打算停下来。
她还有一个故事,必须讲给她天真固执的父亲听。
青婧攻读的大学,正是韦见陆的母校。她当初报考这所学校,心里尚存有重走父亲之路的想法。
而且,她还有些疑惑。父亲当年,究竟为何会跌落山崖。是阴谋还是意外,或许正是来到山外后,她恶补了大量小说与剧集后的后遗症,对于这桩旧案,她充满疑问。
江雨曾经提起的电视报道,她早就看过,甚至一些当地的自媒体也很喜欢挖掘这个热点。自媒体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非常乐于在旧案上做文章,部分人写的东西暗合青婧的想法,认为当年韦见陆的坠崖充满疑点,并且提出了种种博人眼球的揣测。青婧差不多都看过,但她基本都不相信。只不过这些网络热帖对于她接下来想做的事,正巧提供某种帮助。
她将筛选出来的自媒体描写韦见陆坠崖事件最离奇最像小说的一篇发给学校老师,里面用最坏的想象揣测了当时学校的老师和校长,声称校方和部分学生共同制造了坠崖事件,谋求韦家财产等等。
青婧跟老师说这篇文章影响很坏,她想写一篇反驳对方的文章,为学校澄清。
一开始老师也觉得扯淡,还说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媒体,又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不用管他。
而青婧适时提醒老师看朋友圈,果然看到一些不明觉厉的学生读过这篇“奇文”后,以“可怕”,“细思极恐”,“不可说”等言论转发。青婧更是再接再厉,提醒老师道,学校最好不要等到它造成不良影响后再澄清,那样太被动。毕竟韦家寻子多年不断的事在整个市内都挺有影响,时不时就有新闻回访,博得一片同情。
老师心想也对,而且青婧自愿请缨参与这件事,老师只需要从旁提供一些意见,到时候再检查检查她的文章就行了,便欣然应允。
于是青婧询问老师可否提供韦见陆同班同学的联系方式,她想通过采访他们直接了解此事,写一篇最详细的报道。
这下老师倒犯了难,毕竟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留下的通讯方式早就失联。但她忽然想起,韦见陆的同班学生里,有一位毕业后留校,直到现在,仍在本校任教。她能记起那位教授,还是因为办公室里,老师之间偶尔也会聊起韦家寻子的事,有人提起过这位教授。
青婧的老师将教授的联系方式告知青婧,并且要她随便问问就好,别太打扰对方。想来对方这些年,没少被这件事骚扰。
青婧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要到了父亲当年同学的联系方式。她很期待听到当年的熟人对父亲的评价。
教授姓陆,青婧加上他之后,很委婉地表达了来意,希望不要引起对方的反感,不愿对她开口。
还好陆教授对此事并不介意。他说他也看到了那篇文章(青婧曾传给一些同学,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学校内部传播开了)。陆教授直斥文章作者胡说八道,为了点流量就无底线造谣。他还说青婧做得对,确实该及时澄清。
特别是那篇文章里,某个反派学生写得同陆教授当年有三四分像,更是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说,要把写文之人找出来,告他造谣。
陆教授言道,近期学校百年校庆,很多往届毕业生返回母校,共度庆典,其中包括不少他的同学,也是韦见陆的同学。这些多年未见的同学们打算组织一个同学会,叙叙旧。如果青婧想了解当年之事的真相,可以破例让她参加同学会,亲自垂询。
青婧听说可以一次性见到那么多父亲的熟人,自然万分高兴。
当天,她去至陆教授提供的地址,那是一间五星级豪华酒店,早已功成名就的昔日大学生们将宴会厅包下来用作同学会的场地。当年那批普通大学生,经过二十多年沉淀,大都混得不错。
彼时青婧看到一群打扮入时,或西装革履,或红妆素裹的成功人士,交杯换盏,衣香鬓影,往来翩翩。忽想起娲神村中的父亲,模糊的记忆里,他总穿着村里自制的简陋服饰,脸上常带着伤,往往尘灰满面,同眼前这批人可谓天壤之别。她忍不住想,父亲若是没有失落在村中,是否今天也会是其中一员,甚至可能是最亮眼的星辰。然而,当他坠崖的那一刻,便已永久陨落。
不过此刻并不适宜感慨,一群中年人的场合来了位年轻人,自然很是惹眼,还好其他人都事先得到陆教授的告知,知道她为何而来,也知道她是同校的学妹,对她很是亲切。几位女士拉着她,询问一些新近的学校和周边变化,一边感慨年轻真好,还说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其中一位女士,仔细打量青婧之后,忍不住道:“我瞧这位学妹,真是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
另一位笑她,说她这样搭讪,莫不是看上了青婧,想给自己还在念高中的儿子提前预定个媳妇。
几个人笑成一团。但这位女士提起这话后,几人免不了真认真审视起青婧的相貌,弄得青婧有些尴尬,甚至想用手遮脸,只是感觉太不礼貌,硬生生止住这种冲动。
有位女士打开手机,指着某张图片道:“你看那公众号发的大韦年轻时的照片,是不是和这小姑娘有点像啊。”
另外几人围拢过去,细细端详,都忍不住叹道:“还真是……”
有人问:“小学妹你今年多大?”
青婧回道:“还不满二十。”
那几人便有些惆怅,俄尔自己也觉得这种推测好笑:“大韦走了二十多年了,又怎么会有不满二十岁的女儿呢。哎,小姑娘,你和这照片真有些像。你调查大韦的时候,自己没发现吗?”
青婧想起姐姐曾“说”过,她肖似母亲,青婧更像父亲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些父亲老同学的话。
直到陆教授过来,半开玩笑地让她们不要为难青婧。
那群人则道:“其实我们都快忘了大韦的样子,你前几天发的公众号里,有他当年照片,我们看着,就想起他来了。这小姑娘调查他的事,还和他长得像,也是一种特殊的缘分吧。”
陆教授扫过照片一眼,并不甚在意。他说:“今天老袁也来了。我们这群人里,被黑得最惨的就是她。当年的事里,牵扯最深的也是她。小学妹,要不你跟她聊几句?”
青婧大概知道陆教授嘴里的老袁是谁。当年父亲失踪,他的留学名额空了出来,补上这个位置的便是一位姓袁的女学生。后来在很多分析韦家失踪案的文章里,都说她受益最大,嫌疑自然也最大,加之她后来留美多年,近来才回国于某高校任教,如今也是位教授,更是被黑得体无完肤。最夸张的还能扯上国际形势,反正键盘侠只需要敲敲键盘,什么毫无关联的事情都能扯到一起。
几位女士说,也有很多年未见过袁教授,要和他们同去,一行人便一起找到了正驻足窗边遥望的袁教授。
久别重逢的同学上前寒暄,青婧只能先站在一旁等待。袁教授却很快注意到她,袁教授的目光认真转过青婧的脸庞,得出同其他同学一样的结论:“你的确挺像他。”
青婧心下苦笑,心道:可不是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陆教授道:“老袁你刚回国,生活还适应吗?”
袁教授未答,反而对青婧说:“其实当日同大韦同去的另有他人。”
“是啊。”旧日的同学纷纷道,“他们都在国外呢。说是不想回国目睹那片伤心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网上的矛头都指向了我。当年那个名额……怎么没人说,那个名额本就是我的。”袁教授叹道,“他们真是能编。”
“名额本来是你的?”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
不过也有人附和:“我记得你素来成绩就比大韦好,吴教授把名额给大韦的时候我还纳闷呢。”
“那个老头……”袁教授提起当初的授业恩师却无多少敬仰,“他当年直接对我说,女生都要结婚生孩子,对科研没什么贡献,名额给我也是浪费,给大韦才有用。让我心甘情愿退出让贤……呵。”
她望向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继续道:“名额回到我手中,不得不说,我当时是有几分庆幸的,可以看到那个老头不甘心的模样……不过,大韦,我跟他不算熟,他坠崖的事我不比你们知道得早。后来他父母来学校找过我好几次,他妈妈痛哭流涕地求我告诉她儿子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也很害怕,后来留在国外这么多年没回,实是不想再面对那个可怜的母亲。我想大韦的朋友不愿回国,怕不是也有他母亲的原因。”
“他父母找的时间长了,没有任何希望,可能人也魔怔了。”
青婧忽想起,这几天校庆,在学校里,她曾碰到一位老妇人,逮着她说长得好像她的儿子,非不让她走,她好不容易脱身,心想,魔怔人无处不在。
人群里陆教授最为震惊,直道:“吴教授居然是这种人!难怪前几年他过世时,前去吊唁的没几个女学生……”
一旁的女士道:“你自然不知道!也不止是他,明里暗里许多人都这样。”几位女士忍不住吐槽了许多学校和职场的性别歧视现象,令青婧大开眼界。
原来身居高位,看起来优渥的她们,也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恼,仅仅因为性别而已。
陆教授忍不住吐槽:“那你们现在喜欢带女学生吗?”
场中忽然一静,过不一会儿,大家自然地转开话题。
唏嘘韦见陆早逝的人道:“其实我觉得换名额的事大韦应该不清楚。他家虽然有钱,但他人品不错,并不是个仗势欺人的人。”
“是啊。”陆教授说,“他本人阳光向上,人缘极好,就是有点太不识人间疾苦。从前学校有个家境贫困的学生,每天只吃一个馒头。他很好奇,就问那人家里都是做什么的,听说那人的父母平时只能靠捡破烂维生,回来后他竟然对我说,他家人为什么只能收破烂,不去找个更好的工作,让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吃苦。若不是我了解他,知道他没什么坏心眼,定然觉得他傲慢无礼。我只好跟他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他那样的家庭条件。”
几人又聊起当年的青葱岁月,和如今的工作生活,话题同韦见陆渐行渐远。
最后陆教授对青婧道:“这些话你听听就好,可别乱写。反正大韦坠崖的事,警方早已定性为登山自己失足,前前后后还调查了很久。主要还是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他的尸体,他父母一直不愿相信他已离世,非要每年都出来寻子造势,闹得大家都不安宁。唉,他家有权有势,我们都惹不起他们。我们当年都只是普通学生,哪有那胆子去害他……”
后面的话青婧已记不太清,但这不妨碍青婧对面前的韦见陆说出当年留学的真相。
“其实那个名额本就不该是你的。你记得一位姓袁的女学生吗,那名额本该是她的。只是因为教授性别歧视,才优先将名额分配给你。”
“爸爸,你以前生活的世界,真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吗?”
“你生来就占尽好处,却对我们说世界公正美好,实在可笑。”
看来完结还得几章,本来末尾的故事原先想的不是这个,但写了后发现不好,就改成了这个,就稍微变长了点,这章基本都是回忆了。不过还好,这个月也算更了二章,真是……这个月看来写不完,只能下个月努力。
关于回忆,应该就到这里,之后应该没有了。父亲的故事,也没更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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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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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