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备继续探索村长屋里的秘密,甚至莫名自信认为找到阵图的希望也在那里。
他以为自己离成功越来越近,心中难掩喜悦,却不知道厄运的黑手已然撅住他的颈项。
一段时间后,他总觉得每次往村长家去的路上,有人尾随他的身后。
然而当他留意观察周围,却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他想或许是他太过敏感,疑神疑鬼,又或许纯是村民们对他的觊觎目光,他早已习惯,并且无视。毕竟摄于村长的权力,村民们尚不敢造次。
陪伴村长的岁月里,他不停寻找村长同外界交流的证据,希望能从中获得联系外界的机会。
阵图依然很飘渺,他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阵图长什么样,他以为会是像外界的地图一样的纸张,但想想既然是古老的阵法,或许阵图并非描在纸上,他于是更留意村长家里一切像图画的东西,甚至就连村长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他只能努力掩盖这一切,并告诉自己不可操之过急,毕竟他已经等过这么些年,不必急于一时。
忽一日小女儿生病,他去后山采药,行至一处偏僻地段,前方忽突兀地出现几个村中罕见的男人,挡住他的去路。
娲神村甚少看到独行的男性,他先是惊奇,而后却感到高兴。
他以为这些人已有计划,试图反抗村人们的压迫,前来团结他一致对外,获取宝贵的自由。
然而事与愿违。
这些人衣衫破旧,露出的手臂与腿部多有伤痕,未知身上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伤痛。他们一身戾气,眼中迸射仇恨凶险的光芒。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娲神村人,却受制于性别身份,生来便受到无数欺压。
他们的确前来复仇,只他们并不恨欺压他们的人,却怨恨获得许多特权,被村长青眼有加的韦见陆。
他们不忿他可以在村中自由来去,无人阻拦,可以自行抚养孩子,还能得到村长的眷顾。
韦见陆见到他们却是一喜。因为村中很难见到男性,何况一次这么多人。
他早已有心想组织他们团结起来,对抗村里那些蛮横粗暴的女性。
他尝试劝说他们理解这样的压迫并不合理,希望他们有勇气站起来反抗,并讲述外面世界的公正美好,男女平等。
然而那些人根本没有听韦见陆游说的兴趣,还没等他说上几句,那些人便一拥而上,对他好一顿拳打脚踢。
直到头破血流,韦见陆才明白,这些人并非他能劝告的对象。他记挂着病体未愈的女儿,苦苦哀求他们放过自己,他还要回去照顾生病的孩子。
然而那些人听到他的话之后更生气,他们说道,你一个男人凭什么可以养育孩子,村子里从没有这样的先例!
想到他魅惑了村长,蛊惑了村里其他女人,他们便越说越气,下手更是不知轻重,直到将韦见陆打得奄奄一息。
这时他们也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便将韦见陆拖到山谷僻静处,想来一个死无对证,之后几人便一哄而散。
山林中野兽众多,韦见陆已是半个猎人,自然知道如今自己血流不止,恐怕引来山中野兽捕猎,成为它们的一顿大餐。他几次想勉力挣扎而起,都没有气力。
他想到先前为了活命,自己来到村子后没少打猎,没想到最终自己也成了野兽的猎物……
他极度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距离自由世界不过一步之遥,也许他很快就能找出村长的秘密。
最后,他的眼前出现了女儿们的身影,她们正焦急地等待在家里,等待父亲为她们带去抚平病痛的药草。他想到对素青的承诺,即使这个承诺掺杂着许多不情不愿。
那日在素青弥留之际,她反复求他,留在村子里,照顾女儿们长大。
韦见陆自然会照顾孩子,却不甘愿永远留于村中。他犹豫,素青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却越握越紧,他不忍素青最后的愿望落空,只好含泪点头。
他想,或许娲神看不惯他欺骗自己虔诚的女儿,所以赐下此等磨难。
他最后在心里默念,素青,对不起,我到下面再跟你道歉。
当韦见陆的思绪沉入黑暗深海,村长却忽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原来最先循着血腥味而来的,是村中人。一位村民发现了男人们的异常,她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目睹整场闹剧。
村民不想参与男人间的争宠戏码,却很想看到八风不动的村长面露不快的样子。
她报告了村长,如愿看到村长的眉头深深锁起。只是她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只让村民告诉自己韦见陆现在所处的位置。
虽然村长表现得很平静,但在看到韦见陆的惨状后,眼中仍不免掠过一丝惨痛。
等韦见陆再次醒来,发现自己仍在人间,还躺在先前那块地上,但全身的伤口却被处理与包扎过。
他的面前依然是冷漠无情的村长,看到他醒来,村长长吁一口气。
还未等韦见陆说话,村长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我带你离开。
韦见陆没想到受一次伤后会有这等收获,顿时连伤痛都忘记了。急道,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村长冷声道,这里有人不欢迎你。
她当先带路,走入幽深的密林。韦见陆忍着伤痛,勉力站起,刚走几步,忽想起家中还等着他治病的女儿,又道,
——等一等,我不能一个人走,我还要带着我的两个女儿。
村长转头看着他,冷冷道,
——不得行。素青的娃儿属于娲神村,你莫想带走她们。
——那她们以后呢,你会让她们读书吗?
——读啥子书,村子头的人都是这个样,跟我们一样!
韦见陆停住脚步,因着先前的走动,他的伤口又被撕裂,几丝血流从他脏污的面上划过,显出面容几分狰狞。
他定一定神,咬牙道,
——她们不走,我也不能走!
——这是给你滴唯一一次机会,你莫得下一次咾。
——我不能走!
韦见陆的面上已不见迷惘,他无法放弃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们是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我要带着她们一起走。
——那是素青的娃儿,她们本就不是你勒。
——她们也是我的女儿。
——下次未必还有这次的运气。你晓得,村子头有人不安逸你,他们还会再收拾你,下次你可能就死咾。
——只有死亡能将我同她们分开,直到,死亡。
村长没有料到韦见陆同孩子们的感情如此深厚,毕竟过去村里的男人甚至不被允许靠近孩子们。
——你二天后悔就难咯!
那一日,村长叫先前报信的村民将打人的男人们叫来,同韦见陆一道,在村子中心的榕树下公开“审判”。
围观的村民们叽叽喳喳,间或辱骂男人们的不安分。而男人们都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报信的村民讲述了男人们同韦见陆间发生的争斗,虽然是韦见陆单方面挨打,但在她们看来,韦见陆这几年获得的太多“特权”也是惹祸的根源,她们也亟需将之去除。
男人们恐惧将要到来的惩罚,并且他们心中对韦见陆的怨恨不减反增。
一个男人站出来说道,韦见陆诋毁娲神,并劝他们站出来反抗村长,还用外面世界多么好来诱惑他们。他们只是不忿韦见陆对村子的污蔑,才动手打他。
这一下的峰回路转韦见陆和村长都没有料到。
即便村长早就知道韦见陆心中从未忘记外面的花花世界,但他想要煽动他人一起反抗逃离,那已然是另一番罪恶。
围观村民听了男人的讲述,顿时都义愤填膺,纷纷站出来怒骂韦见陆吃里扒外,若不是当初素青将他救下,他早就成了悬崖下的一堆白骨。
这些年,村里不曾少了他的吃穿,甚至还让他亲自抚养孩子,已是各种额外“恩典”加身,他不仅不知感恩,居然还想着离开,甚至唆使他人一起逃离村子,这是娲神村这么多年以来发生过最严重的一次叛逃,村里每个人都不肯放过他,人人破口大骂。
韦见陆傻了。
他一没料到这些人可以完全不提将他禁锢于此的事实,反而只认为给他吃穿就是恩德,他还需要“感恩”。
二是没想到那些男人不仅不怨恨真正欺压他们的人,反而仇恨同样落难的自己。
他不后悔曾劝告他们要勇于反抗,因为这是他曾经受过的教育,给予他智慧的文明赋予他的权利。
人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村长即使有心偏袒他,在众人一片喊打的声浪里,也不可太过违抗民意。
她亲手切断韦见陆的半块舌头,让人们见证他再也无法说出任何扰乱人心的话语。
韦见陆口中不断流下鲜血,染遍他半个身躯,血红弥漫了他整个视线。
这一刻他后悔之前没有选择离开这个野蛮的地方吗,他已不愿再想。
最后他匍匐在他的血泊中,看到他眼前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永远地关闭了。
韦见陆只是简单地同任莎仙“笔述”了自己的经历,这其中的爱恨艰险,苦难悲辛,岂是区区文字可以表达。
任莎仙难以在短时间内消化如此多的信息,沉默了挺长时间。
韦见陆见她半天无法回神,突然张嘴一笑,露出来半截残缺的舌头,吓得任莎仙惊叫一声。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仿佛在说,你可真是温室里的花朵啊。
任莎仙终于回过神来,缓缓问道:“那你就是青婧姐妹的亲生父亲?她们知道你的事吗……”
韦见陆摇头。
那之后,他深居简出,基本待在村长身边,避免同村里人碰见。
他无法再说话,自然很难再教孩子们学习。
所幸村长依然信守承诺,陆续找来村中拐来的男人们教导两个孩子,只不过这人选总是在变,因为……
韦见陆不愿再想。
在两个女儿心里,她们的爸爸,于那日就意外死在后山上了,后山总是很危险……
韦见陆深知,只有留在村长身边,讨好村长,才能保证孩子们有机会学习更多知识,甚至考学离开大山,飞向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世界。
任莎仙意识到他是不是不知道他们作为青婧的同学,同样失陷在娲神村里。青婧也没有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但她沉默了,她知道将孩子送出大山是支撑韦见陆活到今天的所有希望,她无法开口说出真相。
最后她只能说,她也在找阵图,她想要帮助所有失陷在村里的人,离开这里。
然而韦见陆却只告诉她一个绝望的答案:
阵图恐怕早就毁了。
他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任莎仙他们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桃夭却在这时适时出现,他好说歹说,算是把小桃劝回了家。
“你们为啥子不切问哈黄莺婆婆喃,她岁数大,晓得的最多。”
桃夭认真地说出他的想法。
虽然并没有同他们交流过,桃夭却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东西。
毕竟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次韦见陆焦急地翻箱倒柜找一种东西的身影。
先时,他还会避开桃夭,后来,大概知道都是徒劳,干脆也不躲避了,甚至还会让桃夭帮他去探听消息。
阵图已经毁掉了,就是这么多年下来,桃夭得到唯一有用的讯息。
可现在他又说去问黄莺老人,韦见陆也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而后,桃夭说出他的打算。
“黄莺婆婆是村子头唯一见到过那位大巫的人,她经常都说,我们的村子不对头。还总骂妈妈……说她们把村子搞得鬼迷日眼……”
因为黄莺老人懂得很多村子里快要失传的知识,所以村里人都很尊重她。平日里,她不出来主动接触村里人,村里人也不敢擅自打扰她。
韦见陆更没有机会接触这位地位尊崇的老人家。
但任莎仙误打误撞,正面接触过老人一次,还见过她唱响娲神传说的诗歌。
她过去就曾想找老人了解村中故事,没想到中间太多事发生,都被耽误掉了。
任莎仙心想,自己如果贸贸然闯入老人家中,她会否欢迎自己?
桃夭见她不语,忽又想到一个主意,道:“要不然我带你去妈妈屋头找一哈,你看哈阵图在那里莫得嘛,免得你觉得我在日弄(骗)你。”
任莎仙本要下意识拒绝,她并不是怀疑桃夭的结论,既然他作为村长的儿子,都找不到阵图,何况自己。但转念一想,若是能进到村长家里,或许会有其他线索。
毕竟娲神村人还会下山,她们总有自己的办法。
村长的家离村中心的大榕树不远,也是一排木屋中的一处院落。但较其他房屋离大榕树更近,大榕树茂盛的枝桠于炎炎夏日遮蔽了泰半阳光。其他房屋似乎避嫌般远离村长的家,稀稀拉拉散布在榕树周围。
任莎仙忽恍然大悟,他们到来时,村长虽未出现,但一定就在附近观察着他们。
平日里,任莎仙也不止一次路过大榕树的范围,她惊觉此处是个绝佳的观察村中众人动向的地点。
毕竟大榕树算是村里地标,村民们劳作一天后,总喜欢坐在榕树下饮茶,嬉戏,闲谈。
桃夭说妈妈今天不在,便引任莎仙去往村长的房间翻找东西。
任莎仙不禁问道,你这样乱翻东西,不怕村长知道责罚你吗?
桃夭则说,反正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那就什么都能做咯。
听着这仿佛山外青春期少年会说的叛逆之语,任莎仙心中好笑,想,娲神村人同山外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共同点。
结果就如桃夭所说,这里翻遍了也不过一些生活用品,比起其他村民家中,村长的确有很多别人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任莎仙竟从村长屋中看到了梳妆台,台上像模像样地放着一些她熟悉的瓶瓶罐罐,甚至有些还是她认识的品牌货。
任莎仙忍不住想,这村长的生活还挺精致啊。
既然看到护肤品,任莎仙忽有了方向,她让桃夭打开村长的衣柜。桃夭兴致勃勃,毕竟平时他常从里面偷衣服穿。
果然,村长的衣柜里也有许多山外时兴的服装,同村人们常穿的自制纺织品完全不同。
任莎仙想着心事,在屋子里徘徊。
桃夭则兴致上头,开始试穿村长衣柜里的服装,嘴上说着:“这件我还没见过勒,摁是好看。”
任莎仙不觉问道:“你为什么想穿女装呢?”
“好看啊!”桃夭随口回道,忽又黯淡说,“我要是个女娃儿,就能继承妈妈了,我晓得她一天到黑都愁得很。”
大概和山外某些重男轻女的家庭一样,任莎仙可以想象,在娲神村里,只有女孩可以继承村长的位置。村长大概不希望大权旁落,对桃夭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你妈妈没打算再生一个?”
“我们村子头的人,都只生一个,生两个的都少得很。像婧儿姐姐她们,才是稀罕的。”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任莎仙回想起来,确实她见过的村民家中都是一个孩子,她不禁好奇道:“为啥,你们也有计划生育?”
“啥子计划生育哦!”桃夭莫名其妙,嘟嘴道,“你莫说些我听不懂的词嘛。怀娃儿生娃儿都好累哦,还悬吊吊地,会死人!多生一个,大家才不得干呢。”
女性的生育自由对桃夭而言是最普通的一个概念,对任莎仙却是一次莫大的冲击。
她想起山外流行的古装剧,宫廷剧,甚至现代豪门戏,家庭戏,都免不了出现生子为荣的剧情,抢生多生,寻医问药,拼死折腾,誓要为老X家留个后,这种剧情多如过江之鲫,演戏的人,看戏的人,从未觉得哪里不合理。就算古代社会,孕产妇死亡率奇高,似乎也阻止不了她们繁殖的**。
但现在,任莎仙忍不住想,她们是不知道生育有风险,还是只能如此呢?
又或者,决定她们生死的,从来都不是她们自己。
这次更的晚了点,因为这章写得有点艰难,改了很多次,总觉得不够好。可能先前一直逼着自己每天努力去写,反而心生烦躁,积累太多,连累了这章。
希望大家能写点感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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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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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