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回想,阿青初次怀孕的那段时间,算是韦见陆在娲神村所度过最平和甚至可称得上幸福的一段时日。
那些日子里,他和阿青如同山外每一对平凡的夫妻,一起打猎,烹饪,浆洗……为孩子的到来做准备。
村里人听说阿青怀孕,还曾派人来帮她的忙,却被不愉的阿青赶走。
倔强的阿青,忘不掉先前村民们蛮横的指责。她无怨无悔地为娲神村付出那么多年,村里人似乎没有一丝感念,所以她不愿意接受村人的帮助。
而那时的韦见陆,没有再想着逃跑,而是心平气和地同阿青讨论未来孩子的名字,样貌,服饰,生活,甚至未来的发展。
直到这刻,他才知晓娲神村人们没有姓氏,很多人的名字都是随便取,就从天空,大地,山川,草木间随手撷取一片,以作人生的代号。
韦见陆能看出其实阿青很羡慕他给孩子取的名字,她虽然不通晓名字的含义,却直觉这个名字简单又美好。
于是韦见陆也难得的好心情,对阿青说总是看你穿一身单色,不如就在青前面加个字,名叫素青,这在山外也是优美的名字。
阿青喜上眉梢。
其实她同很多村里人不同,她常年在村子外面打猎,碰见过不少山外人。
她虽然不主动同他们接触,却常偷偷躲起来听他们说话。
她并不是妹妹所说那么木讷不知变通,相反,她还曾经偷溜到山下,偷看生活在山麓的人家的日常。
所以她知道山外的繁华先进,村里原始落后。
她自卑于自己的土气,是以在刚捡到韦见陆那段时间,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就是怕暴露自己的土。
但她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喜欢到不顾村中的规矩,忘却自己的誓言。
她不懂什么叫做“爱”,她只是一心想留下他。就像山林间自由奔跑的野兽,春天追逐异性,予他食物,为他治伤,那他就该回报于她。
可这个年轻人总是愁眉不展,说很多她听不懂的话。
她知道山外同村里完全不同,她们可能很长时间都没办法互相理解。
但是没关系,她会对他好,比村里其他人加起来都对他好,那他就应该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她可以保证不让他沦落到和村里大多男人一样的下场,这是她作为村里唯一猎人的底气。
现在有了孩子,他的态度果然软化下来,素青感觉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即使生活再艰苦,她也觉得心里美滋滋地。
素青所不了解的是,韦见陆只是努力地在讨好她,降低她的警惕心。
他不想再被关起来求告无门,虽然辅助打猎艰辛又危险,但他也努力地默记林子里的道路。他始终怀抱着要从这里离开,回到外面世界的想法,这一点从未改变。
只不过现在他还加上自己的孩子。
青姝出生之后,村里人难得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打扰她们,也没催她们交货。
同为女性,村民们能体谅素青生女的艰辛,村长甚至派人送来额外的食物助她补养身体。
但为了养活自己一家三口,韦见陆还是得自己独自进树林打猎。
他远远比不上素青的能耐,只能勉强猎到一些小动物。
有时候,他望着空无一人的树林,曾想过,为什么不趁现在逃跑呢。
但他舍不得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甚至素青,都在他心里矛盾地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其实素青也没多放心他,素青看得到,这个年轻人眼中,仍不时闪烁着向往自由的光芒,他并不甘心一生长留村里,可她只私心想要将之留在身旁。
所以当韦见陆独自外出打猎时,素青会偷偷跟在他身后。她矛盾地希望能看到他更多的笑容,但也更希望他不会离去。
所幸,韦见陆每次都会如期回到家中,从手忙脚乱,到能熟练地看顾女儿,他越发适应村中生活,更少提及山外,但素青却不觉安心,她心里萦绕不去的不祥预感似在逼近。
素青产子没几个月,便又恢复了如常的打猎生涯。
她现在多出几分牵挂,狩猎对象逐渐变得保守,并且,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她并不懂得很多生育常识,以为身体的衰弱只是暂时。
韦见陆开始旁敲侧击想要她们一起离开村子,素青肯定不可能同意,但她不想太过打击韦见陆,只是虚以委蛇地敷衍他。
孩子一天天长大,韦见陆愈发焦急。他思念自己的父母,也担忧未完成的学业,他不想再苦耗下去。
然而素青又怀孕了。这次的孕后反应比上次还强烈,她只能长期躺在床上休养,但身体情况仍在每况愈下。
娲神村人天生天养,大都寿命不长。素青似乎已能清晰看到自己的死亡,她能一天天地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正在汲取她的生命。
可是比起自己,她更爱自己的孩子。
她不舍她年轻的爱人,却也知道生命终有尽头。她会像村里的每一位长者,回到属于她们的天空与大地之中,化为山川万物。
娲神存在于世间每一个角落,虔诚的她相信,娲神会代自己看顾她的爱人和孩子,让她们能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
她逐渐像交待后事一般教导韦见陆如何更好地狩猎,如何抚养孩子,如何在村中生活。
韦见陆恐惧于她的态度,恐惧近在咫尺的死亡。
他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就是素青,即使这并不是他情愿的。
他曾在树林中寻找出路,然而却很快迷失,还是素青后来找到他,带他回家。
他希望素青至少告诉他,离开村子的方法,然而素青却不愿意说,只希望他能好好将孩子们养大。
青婧出生不久,油尽灯枯的素青凄惨地离去了。她死时满屋鲜血,韦见陆站在血泊中,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女儿,迷茫无比。
在娲神村这两年,他已习惯于依赖素青,他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够坚强,全靠素青支撑着他在这个陌生又可怕的地方生活下去。
如今素青走了,独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小女儿,他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前路如何。
他草草地用米糊喂养大女儿,家中还有村人送来的乳汁,喂饱小女儿后,他洗清干净素青的尸体,准备第二日送她下葬。
那夜,他默默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一夜未眠的他正当强打精神,照顾孩子吃喝拉撒后,背素青去她自己预留好的坟墓下葬。
然而村长却带着许多人,直接闯入她们的家。
面对张皇无措的韦见陆,村长先是安抚,告诉他,素青作为村中最后一个猎人,一向备受村人尊敬,她的后事村里会帮忙办,不需要他操心。
又说他一个男人无法照顾两个女儿,特别是他没有乳汁可以哺育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她已安排好几个村民抚养两个孩子,这大概也是素青离去前不太担忧孩子的原因。
村中素来重视子嗣,一定不会放任她的女儿们不管。
然而韦见陆,却一下子变成光杆司令。他没有了素青,也没了孩子,接下去如何?他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好心安排他离开村子。
他的审判很快会来。
于是他抱紧两个孩子,死活不肯交给村人。
孩子们被吓到,哭声震天。
村长见他不是个蠢人,倒有了几分尊重的心思,待要听他能具体说出点什么。
于是村长阻止了那些想要粗暴分开孩子和韦见陆的村民。
“不要抢走我的孩子!”韦见陆如同护雏的母鸡,将孩子们紧紧护在身后。他知道此刻孩子们不仅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护身符。
“素青活着的时候为村子奉献了一生,你们不该这样对我,还有她的孩子!”韦见陆只能尽量将故去的素青推出来作挡箭牌。
他深觉自己的悲哀,他从来都无法靠自己保护自己。到最后也只能依赖素青的影响力。
听到素青的名字,方才还嚣张的村民们明显迟疑。毕竟素青刚刚离去,余威尚存。更何况,这里还是素青的家,一向迷信的村民们仍旧相信素青的灵魂还徘徊在这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令她们疑神疑鬼,她们不敢挑衅威严的鬼灵。
所以此刻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村长,望她能给出双方都合意的主意。
村长也并非故意为难韦见陆。她同素青交情匪浅,早在素青自知命不久矣时,就已拜托过她照顾自己的遗孀,她当然不至于让韦见陆沦落到如村中其他男人的下场。
只不过,她还需要在其他村民面前展现自己一视同仁的态度。
此刻,她表现出一副慷慨仁慈,愿意为韦见陆做主的模样,让韦见陆表达他的需求。
韦见陆说,他可以承担素青先前的工作,继承她的猎人职责,为村里供应肉食,相对的,他得保留素青的小屋和她们的两个孩子,但村民们要在小女儿断奶前提供乳汁。
小屋毗邻树林,林中吹来风声飒沓,众人心中有鬼,直觉风声如同素青的呼声。许是畏惧素青依旧萦绕于此的魂灵,其他村民并没有提出异议。
村长还算赞赏他没有提出什么想要离开村子等不切实际,挑衅村长权威的幻想,于是稍作思考,在他逐渐因为长考而越发慌乱的脸色前,答应了韦见陆的要求。
此后的日子,似乎同素青还在时没什么两样。除了,韦见陆肩上的担子变重以外。
然而他毕竟年轻,狩猎一事,在经过辅助素青,到自己全力承担后,迷茫过痛苦过后也逐渐步上正轨。
村里并没有太难为于他,除了总有村民在晚上来骚扰,和照顾两个小孩过于疲惫以外,那段时间的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
他当然不甘心沉沦于此,只是孩子还太小,他也没有找到出村的阵图。
在素青临别前,终于不忍地告诉韦见陆。
村外的树林,是当初先祖们为了抵御外敌入侵所种,树林被布置成已失传的远古阵法,浸透着先祖们古老的智慧。外人想要离开村子,除非找到阵图,不然再怎么在树林里转悠,都不会看到真实的出路。
可是素青没有告诉他阵图在哪里。
素青的小屋本位于村中最偏远的位置,这几年,韦见陆一直同素青在树林中打转,或许源于当初误入村中的阴影,他一直不愿意再踏入村中。
但为了找到阵图,他还是决定进入村子试试运气。
然而几次进村经历都令他心中惴惴,那些直白的话语和鲁莽的动作,村人们大多都将他当成奇货可居的物品,想要掠夺他的身体,却没有几个人愿意正经听他的要求。他也看到了村中其他男性的悲惨遭遇,他觉得恐慌,又无能为力。甚至没注意那些人望向他的怨毒眼神。
他只能减少去村中的次数,每日忧愁离村之日遥遥无期。
而孩子们正在一天天长大,他深知时间宝贵,不可耽误。毕竟在山外,教育已卷到不能再卷的地步。他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但他无法离开村子,教育自然无从谈起。而且娲神村无纸无笔,更没有教材,这里的孩子们每天在村中跑跳嬉闹,并不懂得何为教育。
在娲神村日久,他越能发现教育的重要性。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依靠本能去掠夺和使人屈服,却不懂得怀仁怀德的重要性。
如同直立的野兽。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变成那样,他需要教会她们懂得慈悲,宽恕,仁爱,情义……和更多的知识。
但这里没有纸笔,没有教材,光凭记忆,他不认为如此就能让孩子们达到他过去的水平。
他试图找村中最有权威之人——村长商议。而村长早就等着他来求自己,她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
村长笑着说,村中本无纸笔,教材等物,更不需要学校,因为村人从来不需要同外界交流。
但若韦见陆想要,村长得想办法叫人去山外交换,这自然是额外的需求,就算看在已故的素青面上,也不可能单独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韦见陆听到这里,已知道命运所有的馈赠,早就标好了价格,等待自己付出代价去索取。
他迟疑着听村长继续说下去。
村长说,若你从此以后像跟着素青一样成为我的人,我便能完成你的愿望,村中的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韦见陆一时激愤,不免说道,可你是素青的朋友,她临死前将我们交托给你,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村长哈哈一笑,道,素青将你托付于我,便是早有此意。因为在这村里,唯有我,可以保护你,免受其他人的侵害。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村中自如来去,其他村民没有明面上做出太过分的事,是摄于谁的威严呢。
韦见陆只觉得从他坠崖那日起,他的人生就仿似在无尽的坠落之中,本以为已跌至谷底,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地狱等他堕入。
他不甘心一路身不由己,受人钳制,想想自己未必不能想出别的法子教导孩子,何必在此受人欺辱。
他唾弃此等行径,大啐一声转身离去,却被村长从后拽住。
他如今身体大好,几年的猎户生涯也令他身体强健更胜过往,他不认为自己还会被一个年长的女性强迫。
然而屋外很快涌入几位村民,这不过是村长守株待兔的游戏,只待他来,就别想逃脱。
这一日他使尽浑身气力,最后却仍然被人按住就范。
比起同素青的初次,此刻他更觉屈辱,晚上归家之后,想起村长得意哂笑的嘴脸,他恨不得提刀去找村长拼命。
然而两个孩子饿狠了的啼哭将他唤回人间。
他可以拼死一搏,一了白了,可是孩子们呢。
他不愿意将孩子们留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可以想象,如果孩子们将来在村里长大,受村中习俗影响,势必也会长成同村人一模一样的人,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变成粗暴野蛮,毫无道理可言,如同原始人般的无礼之徒。
他只能暂时忍下屈辱,拿到他梦寐以求的纸笔教材,一点一滴地将知识与文明浇灌予女儿们。
同时他也对村长好奇,村长不仅拥有全村无人可及的权威,还似乎同外界保持一定量的交流。
他在村长屋子里见过不少村中不可能制造的器具,村长的言行也比其他人文明许多,虽然她从来不懂得何为对人的尊重。
(注:娲神村人无姓,是我早期设定,虽然我国姓氏多来自于母系社会,但它现在已经是父权象征,所以在故事里干脆把姓去掉了。不过我未来的其他小说还有别的想法,这里不细说。)
很开心这个月第三次更文,希望以后能保持,尽量在上半年写完这本。
这两章,不知道大家是否会想起,女性不是一种性别,而是处境。把男人放在女性的位置上,他也会成为女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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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