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宛如隐没于位面时空夹层里的典当行里工作。
就连柳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或许,对于她这种在原世界大抵被彻底通缉的亡命徒,这种把灵魂出卖给神明或是魔鬼的家伙来说,无论好事坏事,她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每每想到这里,柳心底泛起的那一丝半缕涩意,似乎像是从深渊底翻出来的潮气,浸得人发寒。
是的。
刚刚到典当行的柳,怀着的就是这种阴郁到自暴自弃的心理。
——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成功地发现。
这座庞大的、门内空间盘根交错仿佛迷宫般的神秘典当行,好像已经数千年没有被人检修过了。
所以。
谁能告诉她,那位矜贵且恶趣味的金发俊美神明到底在做什么啊!!
这是第三次进入某扇门后擦拭陈旧橱窗时,年轻的可怜的高中生,终于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不满的呐喊。
在这方扭曲的异空间里,一切仿佛都会在昼夜之间被强制溯回到最初的状态,那些被衣服沾染到的磨损和灰尘也不会存在太久——但,每每灰头土脸从壁橱里爬出来时,柳心情还是很复杂的。
虽然或许因为是契约,又或许是吊桥效应——她对那位存在抱有着本能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崇敬。
就像是被赐予新生的信徒,即便不满,也只限于一点几乎是依赖的责难,产生不了愤怒或是背叛的负面情绪。
对于这一点,吉尔伽美什似乎并无什么话想辩解。
不。他甚至连半点愧疚或心虚都没有。
“因为我很忙啊,”漆黑柜台后面,金发的男人似笑非笑淡淡叠着苍白修长指尖看她,赤红眸子微微眯起,说出来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态度倒是异常......理直气壮,“作为典当行的行长,每天也是要忙很多事情的。”
“比如呢?”柳叼着他不知道从哪个时空带回来的古朴点心,脸上似乎写满了怀疑。
像是古代的东西,浓郁奶糕卷着杏子果酱,入口时却又并不甜腻,很合口味。见她吃得不少,吉尔伽美什垂着长长的眼睫,把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比如跟老朋友们见面?再比如回应一下某些有的没的召唤或者许愿,又或者......惩罚一下该惩罚的人,”他呼出一口凉薄的气,眼神移开,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总而言之,很无聊。而且冗杂——没什么意思。”
“所以也没时间打理这里。”
听起来是很靠谱的理由呢。
柳并非好奇心很重的人——事实上,她对吉尔伽美什的过往也不太感兴趣。
杏子酱奶糕很好吃,不用再担负阴沉天幕下父母混沌不清的目光,连同学校麻木到忘却自我的学业压力。于柳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生。
即便代价是至此再也算不上什么人类,甚至连鬼魂都算不得。
应该更像是典当行里某种混杂契约的地缚灵吧,因为神祇的半点怜悯和更多算不上明晃晃的心思,而被永远地驻留在了这道时空的夹层里。
一如那些几千年里静默如同墓碑般的古董。
又一如即将落进典当行的、更多的物件。
*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柳确确实实也经历了一小段混乱的时间。
因为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重塑”了。
很难说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啊......就像是那寿山石的印章带着某种不可抗的、轻描淡写却绝对无法反叛的契约,在即将消散的意志里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比起契约,倒是更像神祇的“标记”。
如同溺水的人恍惚间从咸腥冰冷的大海里被捞起,浑身还湿漉漉往下滴着水,睁开眼时甚至分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视网膜触及到浓重的、数不清的黑暗,典当行内的沉郁檀香气紧接着撞进脑海里。
最后半点人类残存的本能刹那间越过理智夺走身躯掌控权,少女猛然间睁开瞳孔微缩的眼,仓皇弹起来朝着黑暗中唯一亮着的厚重大门跑去。
只是还没有触碰到那黄铜门环,整个人就被按住了。
不,更确切来说,是飞了出去。
脊背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墙壁,闷闷的触感在脑子里蔓延开来,火燎燎烧得连理智都清醒了几分。苍白冰冷手掌分明轻飘飘的,按住肩膀上却仿佛铁钳般有力,甚至瞬间掐断了少女所有挣扎反抗的念头,只剩下空茫茫的、些微的惶恐。
她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如同野兽般的红瞳。
在黑暗中透着光,微微眯起,似笑非笑。
“跑什么?很害怕?”
吉尔伽美什离她离得太近,近到那冷冰冰的、不属于人类的气息扑面而来,冻得她浑身细胞都在痉挛战栗。男人声音华丽低缓,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个不好笑的地狱笑话,轻描淡写地:“现在害怕,未免有点太晚了,你觉得呢?”
离得这么近,她瞳孔震颤着晃动,如同黄铜烛台永不熄灭的鲛人泪。
那冰冷修长的、如同野兽兽爪般能在顷刻间捏碎人骨的掌心,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脖颈,强迫她抬起下巴。柳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见刚刚自己认为的“出口”,只不过是厚重大门后一条绵延无边际的长廊。
长廊两侧尽数是密密麻麻的黑门,如同扭曲的迷宫又或者是莫比乌斯环,看不见来处更看不见尽头。
“你想去那里?”
吉尔伽美什目光淡淡落进那昏暗的长廊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忖。随后,他勉为其难地松开手,把她从墙上放了下来——是的,刚刚就是这位存在,轻描淡写直接把她提着按在了墙壁上。
“反正你也要当员工了,之后会有很多机会的......不过,不是现在。先把你的状态稳定下来吧。”
“——好好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
少女急促喘息着,眼底浮现出艰涩的薄红。她顺着墙壁慢慢滑下来,按着脖颈有些失神地望着居高临下俯视她的高挑男人,喉咙滚动着嘴唇褪色,却仿佛说不出来话。
这时,柳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
她感觉不到疼痛了。
*
人类的组成是什么呢。
是大脑?是灵魂或者意志?是存在的痕迹或是意义?如果这些是构成人类的必要条件,那失去了这些,就不算是人了吗?
不算是人,那是什么东西......?
现在的柳自己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最为确定的一点就是,她不是人类了。
人类会痛苦,会哭泣,会死亡然后变成腐臭的尸体——而柳不会。心脏在胸膛里汩汩跳动如同永不停歇的发动机,从被契约刻下痕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停止。
无论是割开动脉看着鲜红血液簇簇喷溅出来,抑或是吞下生锈刀刃或是什么,她都不会死。成为这样之前的记忆分明无比鲜明,可她似乎已然感觉不到当时那种压抑窒息感,一切都被模模糊糊上了一层电影般倒带的黑纱,而她仿佛只是隔岸观火的看客,从人类的焦虑中挣扎了出来。
然后,成了新的附属与存在。
“.......因为死亡的概念,不允许侵扰我的领域,”对此,吉尔伽美什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尖随意拨弄着精致古老铜钟里滋滋发出杂乱音乐的小金鸟,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一只活物,“所以,就算你再怎么尝试,也没法离开这里的。”
“说到这里,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吧?对于那种人生来说,自由反而也是种枷锁呢。”
“你只需记住,无罪的人是无法踏足典当行的。换句话说,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称不上纯洁。”
说这话时,柳已经千方百计把能尝试的办法都试了一个遍,并且未果。
更悲惨的是,这么大的典当行,竟然连个大小合适的泡面碗都没有。
可怜的高中生只得绕着从不知道哪个时空裂隙里蹦出来的自动售货机看了一圈,最后从另一个房间里,取走了个煜煜生辉的青铜器。沉重的金属鼎花纹繁复,即便是柳也看得出,这东西绝非那种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古董。
不过很可惜,典当行里最不缺的就是古董。
烧开的热水咕嘟咕嘟灌进青铜鼎里,已经认命的妹宝耷拉着眉眼,开始为自己漫无边际的未来做准备。按理说,这里应该不存在生老病死的概念,因此盥洗室马桶什么的也不太需要.......但是日用品怎么办,要去那些裂隙里刨吗......也太可怜了吧。
青铜器导热性能挺好,很适合做泡面碗。妹宝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忧郁地看着泡面升起腾腾热气,抬起头环顾四周高级的古朴风格配矜贵镶金中式饰物,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一碗充满廉价气息但非常香的红烧牛肉面配卤蛋和火腿肠。
很好。
生活看起来又有了盼头!
不管怎么样先吃吧!!
吉尔伽美什嘴角微微一扯,看向唏哩呼噜准备扯开一次性筷子吃饭的柳,略微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默默地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