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里,柳一直很讨厌夏天。
老旧喧哗的早市街道会传来死鱼的腥,破败的居民区楼道里偶尔会窜过几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摇摇欲坠掉漆的墙体上,爬山虎茂盛又绿得好阴郁,细细密密的藤蔓扣住砖块,连叶子都难拔。
要说有什么好的,大抵只有放晚自习回家路上那辆卖绿豆沙的小推车,绿豆沙浓郁冰凉又好喝。
柳的零花钱不多,每周五放学后买一碗,会久违地感觉浑身上下都甜滋滋。
就好像现实生活中的所有沉重和压力,都能在此次被消解得干净。
偶尔,她会想,成年人常说的以酒浇愁、原理与绿豆沙是否相同。
柳不知道,因为她的父亲很少喝酒。
父亲是大家口中最常见的“体面人”。他爱面子,就算喝酒也很少喝多,日常尤其注重自己的穿衣打扮,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出现一次,也是为了跟母亲吵架。
母亲指责他婚外遇,他反唇相讥母亲心里不照样还有别的男人,吵吵闹闹,不一而足。有时柳一打开家门,就会撞到他们大吵大嚷的场景。
好在他们总是习惯性地无视她的存在,柳业已习惯了被忽视。
这个狭小的,算不上温馨的家里色调好像总是昏暗暗。为了让这栋房子显得干净些,她很早以前就学会了拖地洗衣刷碗。父亲的皮鞋从外面沾了泥土,踏在她早上刚拖的地,留下明显的污渍。
柳如同影子般略过争吵的两人,轻飘飘回了自己的卧室,关门,反锁,然后坐下。一气呵成,一如既往。
一般情况下,他们吵上几个小时,母亲发泄似尖叫着砸几样碗筷,就会安静下来。父亲会转身出门,母亲则会坐在沙发上给不知名的男人打电话诉苦。
他们眼睛里没有柳,柳在他们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
她似乎是隐形的——在这里。
高二那年事情有了一些变故。柳一如既往在卧室默默写艰难晦涩的数学作业时,听见了母亲歇斯底里捶打沙发的声音。再紧接着的,是响亮的一记耳光。
这次动手好像打破了父母某些堪堪维持平衡的边界线,门外传来扭打的辱骂嚎叫和咆哮。
柳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只是越发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起,捏着笔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胡乱在演算纸上写着数字和公式,不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嘈杂的背景音里,她垂下眼帘,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胃里传来震颤的空虚,但柳还分不清,那到底是饥饿,还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连恐惧也填不满的寂寞与空洞,就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挖空了,只被夜风穿透轻薄的皮囊。
柳饿了第二天上学时,家里一如既往空荡荡地无人。
叼着小面包准备出门赶校车时,柳在茶几上看到了皱巴巴被揉成团的、显然刚写了一半的离婚协议书。
他们似乎没有瞒着她的想法,又或者忘了家里还有个高二的孩子。总而言之,那张皱巴巴的印刷纸就那么丢在茶几上,印刷体的黑字标题格外清晰。
意料之内,意料之外。
在离开之前,柳阅读了这张半成品的协议书。即便是在那些未确认的条款里,她也没曾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作为独生子的柳却好像完全地、彻底地被父母忘在了脑后,又或者家里根本没有过她这个人的存在。
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这是父母心照不宣刻意忽略的结果。
双方都不想让自己的新生活里,涂抹上她这个象征陈旧的、过去的肮脏痕迹。
有些人,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多余的。旁逸斜出的。
柳一直都清楚得紧。
她安静地把协议书重新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叼着最后一口面包离开了家门。
在学校里的时间如往常般枯燥难熬,即便是在同龄人之中,柳也依旧是那种存在感不强的、几乎称得上隐形人的存在,所有人似乎都能跟她搭上两句话,似乎又都不曾与她深交过。
就好像。
就好像假使柳某天突兀间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一切都正常地、规律地、几乎冷漠地运转着。
又仿佛一切都正在把柳往更远的、更黑暗的命运与既定选择那里推搡。
比如在这次晚自习放学后,柳没有在熟悉的地方找到熟悉的绿豆沙小摊位。
她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路灯投落下来的灯光暗黄,站累了,她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华灯初上的城市浮躁地热闹着。路上的车一辆辆驶过,有好心的路人走过,问她怎么了。
——“哎呀,你说这家绿豆沙的摊位啊,”路人轻描淡写地笑,“这家摊主的儿子回来了,要把摊主接到大城市享福去呢。今天没出摊,大概以后也不会出摊了吧。”
柳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回到家的。
有人说,木偶只靠牵扯肢体的细线行动。如果把细线撤掉,木偶就会失去驱动的动力,沦为一堆废料。通过土腥陈旧的楼道,站在隐隐约约传出父母争吵声的、连对联都没贴的大门前,柳忽然想到,自己会不会也是这种靠丝线驱动的木偶,被命运恶作剧般掉所有可供她留恋的东西。
后来,她在杂乱异空间翻找古董时思维飞散反复复盘。
柳自己也觉得,当时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那天进门后,父母向她投来的眼神。
那是极为罕见的、父母都肯正眼看她的一次。
父亲身上依旧穿着体面的服装,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问她离婚后想跟着谁。
柳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又或者她压根就没回答出声。
她只记得她抬眼时,父母望向她的眸底都透着若有若无的紧张和恐惧。就好像她是什么摆脱不了的噩梦,随时会落到他们任何一人的头上再也甩不掉摆不脱。客厅里一度陷入极沉死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混杂着三人的呼吸声,急促而小心翼翼。
也就是在那一刻,向来温顺沉默的柳,听见了自己灵魂深处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崩坏了。
崩溃了。湮灭了。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她也不想要了。
第二天是一如既往的晴转多云,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冰箱里她之前囤的小面包剩了最后一块,她一面嚼着面包一面走路去上学,到教室时铃声刚好响起。
千篇一律的无波无澜的生活,终结在那个夜里。
晚自习后柳刻意没立刻回家,而是在街上转了许久,一直等到路边车流都逐渐稀疏,她才缓慢迈动脚步,去了居民楼旁边的小超市。小超市好像快打烊了,老板娘忙着收拾东西。并未注意她一个称得上瘦削的高中生,更不会在意这个高中生购买了白酒和打火机。
夜色好沉,她提着塑料袋往家里走时,心情反倒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就好像什么荒诞的无聊的戏码终于要走到终章了似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的确是个天才。
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过程也早早地筹划好,中途压根没有出现半点差错。
她用几瓶白酒淋湿了家里的沙发,又牵着线引到了自家的木地板上。柳做这些事时很慢很仔细,又像是想珍惜地与过往告别。等一切都完成后,她点燃打火机丢到了湿漉漉的沙发上,然后一如每天上学般那样,顺手关上了门。
柳提前打开了窗,夜风轻飘飘掠过升腾而起的热浪。
她迈出单元门外的哪科,头顶传来清晰的、有什么东西爆裂燃烧的响声。紧接着,狂乱刺目的火舌蜂拥着舔舐了她所生活过十八年的家,隔着窗子,她看见那火焰毫不留情地嘶吼着发出滚烫咆哮。
就连窗沿都烧得漆黑。
她擦了擦脸上蹭到的浮灰,转过身去倒着走,欣赏浓重夜色下那过于灿烂过于壮美的、灼热滚烫的火焰。就仿佛她把过去的遭人厌弃的自己一并丢进了火焰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隐隐约约、火焰爆裂烧灼木料的声音中夹杂着邻居们仓皇惊声尖叫的动静,紧接着是扑通扑通下楼逃窜的声音。柳难得地心情很好,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旋即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去,朝着远处公安局的方向走了过去。
柳有点累了,走走停停,时不时还在路边坐着歇一会。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路上偏僻,没什么车。远远地传来了消防车刺耳的警铃音,转过头去,还能看见那场罕见的大火贪婪吞食她曾经的家时,映照出的骇人红光。
高中生在路边坐得歇够了,站起身来,打算抄近路快点去公安局自首。
然后,柳就看见了,命运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那一条陌生且漆黑的巷子。
和巷子尽头幽然亮着红灯笼的典当行。
古怪。太古怪了。
周围的路柳都熟悉,何曾见过这么一条陌生的巷子,更没见过这么个所谓的典当行。可出于某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鬼使神差地,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向了那家古色古香的铺子。
铺子里好暗,但比想象得要大很多——甚至远远超过了在外面肉眼可见的空间广度。
她眼睛还没适应那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兀然见身边的黄铜灯猛地亮起。
柜台后响起男人淡淡的、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懒散的声音。
“想当点什么?”
“......”
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把玩着看起来相当有年头的寿山石印章,男人白金发丝凌乱,抬眼看向她时,柳几乎被那双锋锐的、震慑般的眸子看得心惊瑟缩。昏暗之中那人鸽子血般的瞳孔带着难以言喻的光彩,薄唇微抿时看不出什么神态,甚至半张俊美苍白的脸都掩藏在身后的黑暗里。
可柳就是知道,他在看她。
目光居高临下,宛如拥有实质。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典当行,本就是抵押东西的地方。
高中生怯懦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尚在犹豫之中的柳又听见男人静静开口,慵懒地补充。
“什么都可以典当——只要你想得到。”
“什么......都可以典当?”
吉尔伽美什垂下眼帘,看见那脸色苍白的、似乎与每一个人类少女都无异的高中生微微抬起头,漆黑眼底带着难以言喻的、几乎称得上古怪的神情。像是在期待某种终末的结束,又像是在期待着......他所能带给她的,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我自己,也可以吗?”
“......?”
吉尔伽美什懒散垂下的红瞳饶有兴致地抬起,就好像终于听到了什么他感兴趣的笑话。
他手一松,那小巧却分量十足的印章落在桌子上。金发男人立起身子靠在柜台上看着瘦削的人类少女,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某种侵略性极强的大型猫科动物。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柳只感觉脊背发凉,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似乎从脚踝直至发丝,连每颗细胞都在尖叫着警报,要求她逃离这里——
“当然可以,”吉尔伽美什低沉的、平缓的声音在昏暗的厅内响起,“我说过,什么都可以典当。”
“不过......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
柳像是有些艰难抬起头,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连嗓音都跟着沙哑了好几分。
但她还是攥紧了身侧的手掌,低声说出了愿望。
“我想要,二月从此永无二十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