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傅文将手里的空碗放在桌子上,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方隐攸面前的凳子上,眼神诚恳的盯着他问,“我说是,你会信吗?”
方隐攸嗤笑一声,“我方隐攸虽是个武夫但不是莽夫,你说那个戴面具的手下个个不是寻常江湖人,那你一声口哨招出来的就是普通人了?”
“他们个个强壮魁梧,每招每式都十分利落,为的就是一招毙命,倒像是死侍,求得就是你死我活。”
柳傅文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竟然看出来了。”
方隐攸扫他一眼,得意的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把话说清楚。
柳傅文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摆了摆,将宽大的衣摆捋平,脸上挂起讨好的笑,“我若实话实说,你会不计较我之前对你的隐瞒吗?”
“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又没有当真被你蒙骗。”
柳傅文松了口气,缓缓道:“我是朝中骠骑大将军柳桢淞的独子柳扶斐,外祖是商贾之家,所以我说我是商人之子,也不算全假。”
“骠骑大将军?柳桢淞?”方隐攸喃喃道,“你是朝堂中人?”
柳扶斐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无官无职,怎么能算是朝堂中人呢?”他嘿嘿一笑,“我就是一个只爱吟诗作画的贵公子,京城里如我这般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朝堂中人吗?”
方隐攸松了口气,他是最不愿意和朝堂里的人扯上关系的,或者说江湖中人没有哪一个愿意和朝堂中人扯上关系,两者就是天生的死对头。
方隐攸盯紧柳扶斐的眉眼,仔细打量着他这人,如今知道他的身份了,再看他当真能看出他这人虽纨绔,但是浑身上下确实有一股子贵气。
“柳扶斐?”
“是。”柳扶斐抬手整理衣襟,字正腔圆道:“京城柳扶斐。”
“你那个做大将军的爹知道你眼下和谁在一起吗?”
柳扶斐闻言心里百转千回,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测,然后十分诚挚的点点头,“知晓,我与你同行的第一天便写信告知他了。”
“如何说的?”
“说我已经雇了江湖第一刺客方隐攸护我回京,让他勿念。”
方隐攸嗖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指着他的眉心问道,“若是回京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你一命呜呼了,你那个坐大将军的爹会如何?”
柳扶斐垂下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的大片云纹,思索片刻后语气感慨的说道:“我娘生我时难产去世了,我爹爱我娘至深,便也爱我至深,若我真的不幸遇难,他只怕会追究到底。”
“追究什么到底?”
“跟在我身边的那群死侍的失职之罪,还有...”说道这里,柳扶斐抬头望着方隐攸,无奈道:“还有你的罪。”
“笑话。”方隐攸哈哈大笑几声,瞪他一眼,“我何罪之有?”
“你是我的镖师,镖出了问题,镖师自然难逃其咎。”
方隐攸眉头越皱越深,看着柳扶斐的眼神已经明显带了怨气。
“所以,你得好生护着我。”柳扶斐眨眨眼,白皙的脸上扬起温柔矜持的笑,“不然,你不仅拿不到黄金千两,还会被我爹追杀。”
说着,柳扶斐伸手握住他的衣摆轻轻晃了晃,“我记得你曾说过,江湖也是皇土,你应该不愿招惹上朝堂里的人吧?”
方隐攸冷眼盯着他,许久没有任何反应。
柳扶斐的手顺势向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脉搏,“方隐攸,我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我不想死的。”
方隐攸挥开他的手,然后用力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语气警告的说到,“接下来的路程你给我老实一点,别惹麻烦。”
“好。”
方隐攸放开他,用脚狠狠的踢了一下他坐下的凳腿,“去弄点吃的,我饿了。”
柳扶斐被踢得差点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我爹是骠骑大将军,我外祖是大境最富的商贾,你已经知晓本公子的身份了,竟然还敢这么对我?”
方隐攸斜眼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只要镖不坏,怎么磋磨都是我这个镖师说了算。”
“受不了你就自杀吧。”方隐攸又踢了一脚,“反正我漂泊惯了,你爹要追杀我就让他尽管来。”
柳扶斐噔的一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去厨房给方隐攸弄了一碗面。
当方隐攸喝完最后一口热汤时,厨房的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桌上的烛火吓得抖了三抖,两人的影子也随之一颤。
章老五一脸慌张的看向两人,又在看清两人竟然还在安然的吃面的时候变得镇静的下来。
柳扶斐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将人扶到桌边坐下,“章大夫怎么回来了?”
章老五长呼一口气,“我在老丈人家里看到村里有火光,担心二位出事便连夜赶回来了。”说着,他手拍了拍胸脯,“幸好二位安然无恙。”
“我们没事,村里的人也都没事,就是烧毁了几间茅屋。”
“房子烧了可以再搭,只要人没事就行。”说着,章老五看向方隐攸,“我方才听到邻居说方小弟和那个贼人交手了?你大伤未愈,眼下身子可有不适?”
方隐攸摇摇头,“没事。”
“那就好。”
柳扶斐起身给章老五倒了一杯热茶,“章大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章老五笑着朝他道了谢,喝完热茶后便回了前屋,去帮着柳扶斐的人安抚那些受惊的百姓去了。
这一晚上章台村吵闹到寅时才渐渐平息下来,又在朝阳升起时再次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商讨着如何帮助那几户被烧了房屋的人再搭建茅屋。
柳扶斐的那些死侍个个长得凶神恶煞,虽想要好意帮忙,但是都被章台乡亲们婉拒了,毕竟昨夜里他们各个手里都是沾了人命的。
柳扶斐给方隐攸端来一把摇椅放在院子里能照到日光的地方,让他在这里好生歇着,然后自己一转头就跑到了那群争执不下的人群里。
一个老翁指着一个死侍让他别在这里凑热闹,应该赶紧去后山上砍几颗粗壮的树来做房梁。
死侍板着脸瞪着他,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手里握着的一把砍刀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
老翁看到柳扶斐之后埋怨的看他一眼,然后手往前一摊,自责道:“怪我,若是那日不给你指路,那群贼匪也不会来章台村烧杀掳掠。”
柳扶斐认出他就是那日在门口晒太阳的老翁,也知道昨夜里他的老伴受了惊,眼下正躺在章老五那里修养。
柳扶斐毕恭毕敬朝他鞠了一躬,“是晚辈的错,只是老翁你无儿无女,若不让他们帮忙,这茅屋何时才能盖好?”
老翁一听,重重的哼了一声,下巴上的胡须都抖了几抖,“无儿无女怎么了?我章世卿无儿无女不也活到了七十八?这章台村多少有儿有女的比我早死不知多少年。”
“老翁,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扶斐说着朝身后的死侍使了个眼色,他们便立刻去清理老翁身后被烧去了一大半的茅屋。
章老翁一看,连忙朝着他们一遍跺脚一边大喊,“给老夫滚出来!你们这群匹夫竖子,杀人如麻的歹徒!”
章老翁骂的十分起劲,语气愤怒刻薄,柳扶斐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反倒是好奇的打量起来面前的老者。
那日他怀抱着重伤的方隐攸心急如焚,看到章老翁时也并未多加注意,如今听了他这般文雅的骂人之语,再看他浑身一股浩然正气,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只怕不是一般的乡野村夫。
柳扶斐上前一步,朝着章老翁又拜了拜,“敢问章老翁此前可曾入仕为官?”
章老翁闻言忽然一愣,嘴里还未吐出口的话也咽下了肚子,他脸色复杂的看一眼柳扶斐,然后一甩衣袖,背过身去不看他。
柳扶斐瞬间明白,这人还当真是告老归家的官,就是不知道当初做的是什么官,又是为何会沦落到和老伴在这章台村的茅屋里清贫过余生。
眼角余光注意到躺在摇椅上的方隐攸朝他招了招手,柳扶斐立刻回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方隐攸朝着章老翁的背影抬了抬下巴,“这老头怎么了?”
柳扶斐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的说给方隐攸听了以后,叹了口气:“他性子太倔了,非得自己搭茅屋。”
“给他个梯子,他连屋顶都爬不上去,搭什么茅屋?”方隐攸的手在扶手上轻点一下,“我昨日看到他一个人在屋前对弈,那弈子看上去很精致。章台村会对弈的人屈指可数,他只怕是好多年都没有好好下过几局了,你去陪他对上一局。”
柳扶斐点点头,再次回到章老翁那只剩下一半的屋前,笑道:“老翁,听说你有一副上好的弈子?”
章老翁板着脸,伸手捋一把胡须,“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辈刚好略懂一些,不如今日我来陪你对弈几局?”
章老翁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当真会?”
“这还能有假不成?”
章老翁思索片刻,摆了摆手,“下不了,我得把我这茅屋搭好,我家婆子还在章老五屋里躺着呢。”
柳扶斐走到他身边,朝着一直守在旁边的死侍抬了抬下巴,“交给他们,不出三个时辰,保管给你搭好一间茅屋。”
章老翁哼一声,撇过头不肯看他。
“老翁,听说你那棋子还是上好的永子,你就舍得它们在盒子里蒙尘?”
章老翁眼里闪过一丝迟疑,眼角余光一撇,发觉柳扶斐正朝着自己的笑的灿烂,一副摸准了他心思的模样,他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恼意,朝着他重重的冷哼一声。
柳扶斐随即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的朝他又拜了拜,“老翁,快些把棋拿出来,你我对弈一局。”
章老翁抬手虚点他几下,然后用力的甩了一下衣袖,去还完好的那间屋里拿出了那副他珍藏了许多年的弈子。
等到他们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对弈时,那群死侍立刻动作迅速的开始搭建茅屋。
柳扶斐虽说会下棋,但是对上章老翁这种多年老手,下的也十分吃力,三局里面才堪堪赢了一局,还只胜了半子。
章老翁手执黑棋,对着他摇摇头,“落子需谨慎,应走一步观三步,你这步棋下的太莽撞。”
柳扶斐无所谓的耸耸肩,“思虑过多太劳神,而且我哪里能看穿老翁你的棋路,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这样,你不是也猜不透我的棋路?”
说着,他将手中白棋落于一处,棋盘上的局势瞬间逆转,原本被围得将要失去所有气路的白棋瞬间盘活,而原本走势开阔的黑棋瞬间陷入死局。
章老翁诧异的观察了许久,然后将手里的黑棋往盒子里一扔,“老夫输了。”
柳扶斐得意的挑挑眉,“所以,我这招很管用。”
章老翁侧过脸看向自己那间已经恢复原样的茅屋,“我看的出来,你那个所谓的弟弟是个江湖人,可是你不是,你身上有一股贵气和傲气。”
“那是久居朝堂才能有的气势,老夫只是好奇,你年纪轻轻,如何会养出如此气魄?”
柳扶斐拈起一颗棋子在手里把玩,神情淡淡的回到:“老翁你看走眼了,我只是个纨绔公子,可不是什么朝堂中人。”
老翁忽然转过头盯着他,眼神洞察,“老夫和那群人打了许多年的交道,不会看走眼。”
老翁抬手捋一把胡须,悠悠然道:“既然你不愿认,老夫也不会多言。”说着,他看向正在闭眼晒太阳的方隐攸,“朝堂水深,里面的人也腌臜,他必然瞧不上。”
柳扶斐闻言,脸色一变,手里的棋子被用力的扔了回去,将盒子里的白棋震出几道裂痕。
柳扶斐起身,冷眼盯着他,“对不住,弄坏了老翁的棋子,我会让人给你重新送一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