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隐攸喝完了补汤又在榻上睡了一个多时辰章老五才终于回来了,他听说药房里躺了人等着他医治,连忙背着竹篓往药房冲来。
柳傅文原本盘腿坐在竹榻前的地上,手里捏着一根枯草药在捻,落了一地的碎屑,听到屋外的脚步声立刻站了起来,反应比守门的犬还迅速。
柳傅文在章老五到达之前先开了门,章老五看上去十分年轻,大概刚及弱冠,脸上稚气未脱,穿着一身粗布短褂,神情焦急,进了屋直奔向竹榻,等到给方隐攸号完了脉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柳傅文走到他身后,看着榻上沉睡的方隐攸,问道,“如何?”
章老五往后退一步,神情变得平静了许多,他走到门边提起刚刚随手扔下的竹篓,朝着柳傅文宽慰的说到:“无碍,我去给他开个方子,再静养几日便可。”
说完,章老五一顿,迟疑的问道,“只是我号脉时发现他体内似乎有股邪气,但是那邪气又与他此次的伤无关。”章老五惭愧的叹一口气,“怪在下学艺不精无法分辨其因。”
方隐攸却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摆了摆手,“没事,你只需要想办法治好他这次的伤便可。”
方隐攸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子递给他,“这是诊金。”
章老五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屋外,“我家娘子方才告诉我,公子已经付过银子了,这钱你收回去。”
方隐攸直接将金子扔到他怀里,语气郑重的叮嘱他,“你收好银子,药材、补品都给我按最好的来。”
章老五看他这幅样子,也不再拒绝,将金子收了起来。“公子且等着,我去给你再搬个竹榻来。”
章老五和他娘子都是热情的人,又收了方隐攸三锭金子,所以事事都安排的十分妥帖,想着方隐攸身有重伤,晚上容易受凉,于是不仅给他们搬了几床被子,还端了一盆炭火来摆在方隐攸的榻前。
方隐攸睡到半夜三更时忽然被热醒了,铁盆里面的炭火烧了一大半,他稍微翻了个身,便看到柳傅文合衣躺在门口的榻上熟睡,一床被子都未盖,自己身上却盖了足足四层。
方隐攸缓缓爬了起来,拿了两床被子盖在柳傅文身上。
随后,他回到自己的榻上,抬手解开衣裳后冷眼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的血痕。
如今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褐色的痂,依稀间还能看到里面鲜红的血肉,这些伤都是耿老翁用内力震出来的。
方隐攸其实十分不解,以耿老翁的武功,完全没必要觊觎他手中莫须有的秘籍,可是他又确实来了。
为了什么呢?
方隐攸抬手触碰左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回忆耿老翁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秘籍必须——
话未说完,自己就一剑了解了他,秘籍必须怎样?必须给他?
方隐攸仰头看着屋顶,沉默良久后长叹一口气。
耿老翁,曾经的第一侠客,竟然死在了他这个歹徒手里,当真是嘲讽。
“你醒了?”
柳傅文迷蒙的声音响起,方隐攸穿好衣裳后回首看他一眼,“嗯。”
柳傅文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然后翻身下榻将被子又还给了方隐攸。
“做什么?”
“都给你。”
方隐攸看着盖在自己腿上的几床被子,再看一眼榻边的火盆,“这些还不够吗?”
柳傅文哼哼几声,不管不顾的将手里的被子都放在方隐攸榻上。
“不够,别着凉了。”
说完,他手按住膝盖,躬身凑近方隐攸,“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眉峰一挑,“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吃到本公子亲自下厨做的饭。”
屋内燃了四五盏煤油灯,光线很亮,将柳傅文的眉眼照的十分清晰,方隐攸撇一眼他眼下泪痣,十分坦然的点点头,笑道:“那就麻烦柳兄了,最好是有点荤腥。”
柳傅文眉头一皱,“可是章大夫说你近期需要清淡饮食。”
“章大夫?”
柳傅文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未说明眼下他们所在何地,方隐攸竟然也从未问过。
“我们现在在章台村,这里是村子里的大夫章老五的家,给你用的金创药就是他娘子买回来的。”
方隐攸哦一声,往后一倚,手搭在榻首上,“反正若是清淡饮食还不如不吃。”
“你!”柳傅文盯着他,软着嗓音哄劝,“等你康复了再吃大鱼大肉?现在先凑合着吃点?”
方隐攸撇过头不看他,撇着嘴说,“再说了谁说荤菜便不能清淡?我们在仓崂山谷中时,谷山一做的菜都是野味,哪个不是荤菜,可是那鸽子汤不也挺清淡的?”说着,他斜着眼看柳傅文,“我看柳公子就是图省事,想要一碗清水挂面就把我打发了!”
“方隐攸,你别胡言乱语。”柳傅文瞬间气红了脸,梗着脖子道:“你想喝鸽子汤是吧?本公子现在就去给你做!”
说着,他按住方隐攸的肩膀让人躺在榻上,然后给将被子仔细盖好,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好生躺着,别伤口还没愈合又添了新伤。”
说完,他就气呼呼的冲了出去,不过他也没有气昏了头,知道将门给带上,免得方隐攸受了凉。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煤油灯时不时的发出几声滋啦声。
方隐攸算是发现了,每当他受伤时,柳傅文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任由他磋磨,这种感觉着实不赖。
也难怪当初两人才上路时,他总是喜欢磋磨差使自己。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以后,柳傅文端着一碗鸽子汤回来了,只不过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神情困倦的男人。
方隐攸扫他一眼,猜测他便是章大夫。
柳傅文坐到榻边,将他扶着半坐起来,然后指了指身后的章大夫,“章大夫让我在汤里放了些药材,对你的伤势有好处。”说着,他看向章大夫,“是吧?章大夫?”
章大夫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道,“是是是,里面放的都是一些补血、安神的药材...只是...”
“只是什么?”方隐攸问道。
章大夫看一眼柳傅文,避开方隐攸的视线,小声道:“味道会有些不那么好...”
方隐攸看向柳傅文,眼神莫测,似笑非笑道:“柳兄,你这是...”
“我这自然是为了你的身体好。”柳傅文舀起一勺喂到他嘴边,“你要吃荤,但是只吃荤对你的身体不好,所以我放些药材,不正好?”
方隐攸呵呵一笑,喝下一口汤,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汤味道不仅不鲜,而且还有一股苦味,回味带着涩,像是吃了一口青枇杷。
柳傅文又喂了一勺,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方隐攸,你得记住这味道,最好是以后提起鸽子汤时想到的都是我给你弄的这一碗,而不是什么谷山一熬的,知道吗?”
方隐攸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沉默着喝完他喂的汤。
之后的两天,柳傅文将谷山一做过的菜全部做了一遍端给方隐攸吃,味道不出意外的全部难以下咽。
都已经不是难吃与否的问题了,而是匪夷所思。
方隐攸不知道他如何做到让一盘兔肉可以甜到发苦、一碗莲子羹涩到发酸。
这也是方隐攸第一次发觉自己对食物的容忍度也没有那么大,并非是能入口就行。
可惜他伤势太重,只能躺在榻上做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
等到方隐攸能下地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厨房,缓解一下已经被柳傅文这么得不成样子的口腹。
热锅倒油、油热放水、水滚放面,面软出锅,再从章夫人的橱柜里弄点咸菜拌着吃完,简简单单的一碗面,让方隐攸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发誓以后要么活要么死,绝对不能再像个废人躺在榻上吃柳傅文做的那些鬼东西。
期间,柳傅文其实一直倚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方隐攸,看他满足的吃完面,正要自己去洗碗筷的时候终于走了进来拿走了他手里的东西。
“我来。”
方隐攸用手臂挡住他的动作,“哪里敢劳烦柳公子。”
柳傅文听出他语气里面的埋怨,啧啧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任由他自己去井边打水洗碗。
“方隐攸,是你太挑剔了。”
“呵呵。”
“兔肉甜是因为放了清热的罗汉果、莲子涩是因为放了止血的五倍子。这些都是章大夫看过了我才放的。”说着,他微微一笑,“都是为了你的身体好。”
早春的井水带着一点温度,并不觉得凉,方隐攸利落的洗干净碗筷,然后往柳傅文手里一放,“你说的都对,劳烦柳公子替我将这碗筷放回橱柜。”
“好。”
柳傅文捧着碗筷放回厨房,出来时却不见方隐攸的人影,他眉头一皱,赶紧跑回药房,一推开门就看到方隐攸正坐在窗边仔细的擦拭自己的可生剑,猩红剑柄上的白玉莲花被他擦得锃亮。
柳傅文端着一把椅子放在他身侧,与他并肩坐着晒太阳。
方隐攸眼角余光瞥他一眼,“过了并阳县之后便是冀州,然后再走三百多里路便是京城,不出意外,最晚七日可到。”
柳傅文手撑住下巴,打量着他点点头,“若是出意外了呢?”
方隐攸的手腕一抖,长剑一震,空气里瞬间发出一声爆鸣声,“那就归期不定。”
剑刃上的光反射在柳傅文的眉眼间,瞳孔化作连绵的山谷,谷底拴着漆黑的巨兽,他轻笑一声,按住方隐攸的手腕,移开眉眼间的光。
“这几日开销三锭金,便是六十两,得从你的酬劳里面扣除。”
柳傅文的表情瞬间僵住,不可置信的看着方隐攸,“你把金子当铜板花了?”
“在本公子眼里,金子不就是铜板吗?”
说着,柳傅文得意的挑挑眉,“若不是这些金子砸下去,上好的药材、珍贵的补品不要钱似的喂你嘴里,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下地?”
方隐攸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柳傅文却十分自在的笑着问,“怎么?方大侠难道想要赖账?”
“我认。”
“甚好甚好。”
柳傅文哈哈大笑,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方隐攸,我说的没错吧,你这辈子就不是能大富大贵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