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不言看得出萧景姝在心里骂他,不过并没有在意。
那条灵性十足的蛇、那些闻所未闻的毒、那个看起来没练过武却武艺非凡的哑巴少女都彰显着她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于是萧不言看向这三个活物里唯一一个能出声的萧景姝:“你们是苗疆人?”
巫婴是苗疆人,但她并不是。
在那些关于定安侯的传闻里,永远少不了“洞若观火”四个字。萧景姝虽然是在别院里撒着谎长大的,此时摸不清萧不言的底细也不敢轻易托大。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道:“君侯明察秋毫,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她并没有躲开萧不言的目光或是强撑着与他对视,只是没什么精神地半耷拉着眼皮,说话时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萧不言缓缓道:“那你的官话说得可真不错。”
一丝一毫的口音都听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脑子还算灵光,学东西学得快。”萧景姝道,“君侯见多识广,想必也知道苗疆巫族的些许特性,要么脑子好点会下毒,要么根骨好点能习武。”
萧景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巫婴:“我们两个,一个下毒的,一个习武的。”
萧不言便也指了指钟越:“为何要给此人下毒?”
萧景姝心道,很好,骗过去了。
不,她本来就没说什么谎话。以往说谎还要七分真三分假,可方才她可一分假都没掺。
她甚至还供出了些从巫婴那里知晓的苗疆消息用以佐证,但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自己是苗疆人。
她冷笑一声,在晕倒在地的钟越肩头踹了一脚:“要不先将他弄醒,问一问为何要买苗疆人拘禁奴役,我再告诉君侯为何要给他下毒。”
这句话也是真的,不过单单针对巫婴是真的。
巫婴就是四年前被公仪仇的部下买来的。
苗疆这些年似乎一直有些内乱,乱到向来离世而居的苗疆人都不惜舍弃族地出逃,连苗疆主事的巫族都不例外。
巫族的人多少都有些本事在身上,要么会毒要么会武,因此有不少人都想将其收入麾下。甚至岭南一带还有了专门的“猎苗人”,捉住巫族后再将其高价卖出。
想来这两个人便是被卖出的巫族苗人,如今正找了机会逃命。
既然那个男人只是中了毒而不是发了病,那船上的人自然也无碍了。
萧不言对着钟越抬了抬下巴:“那这个人,你们要怎么处置?”
“找个地方扔了。”萧景姝抱起双臂,“等他醒过来,我们早就走远了。”
从她有记忆起,钟越就管着山间那个别院,一直从一个半大少年长成如今的端正青年。看在这些年他对她还不错的份上,她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
这也是句真话,这个少女眸光清正,的确没有什么害人之心。
田柒看了眼萧不言的神色,挠了挠下巴。
那他和主子岂不是白白给她们添乱了?
显然萧不言也是这么想的。
他沉默片刻:“算我欠你们一次,若有什么要求提便是。”
萧景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坐拥西北的定安侯,真的有那么好说话么?
而后她又想起关于萧不言的另一则传闻来。
据传萧不言的师父是护国寺的智能方丈,因萧不言少时曾犯下口业,便为他更名为“不言”,意在让他谨言慎行,减少罪业。
自更名后,他更加寡言,但凡开口绝无欺人之谈。
萧景姝用目光询问巫婴想要什么,巫婴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她又看向乌梢,随即又收回目光——它估计想让那只海东青去死,这个萧不言应当办不到,还是不问它了。
萧景姝思忖片刻,而后极为恳切、一字一顿道:“小女哪里敢对君侯提什么要求呢,只是尊卑有别,还望君侯日后万万不要再出现在小女身边。”
这种既身边有一大堆麻烦又得恭敬伺候着的人最好都离她远一点。
田柒“嘿”了一声:“小娘子想来是不知晓我们君侯一诺的分量,竟说起这些玩笑话来……”
萧景姝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敢同君侯开玩笑呢,所言皆为诚心所愿。”
萧不言看了她一眼,颔首道:“好。”
他没再管萧景姝有何反应,自顾自带着田柒走了。
还没到行船的时辰,这荒郊野岭远远比满是人的船舱讨喜得多。萧不言干脆找了棵树上去歇着,田柒因为方才的打斗累着了,竟也没有再说闲话,让他享受到了些难得的清静。
耳畔传来远处细微的言语声,是已经扔完了人正在同巫婴商议往何处去的萧景姝。萧不言阖眼,直到再也听不见人声才又睁开了眼睛。
不看,不问,不出现。
如此,便算履行承诺了。
等到快要日暮时,萧不言带着田柒回到了船上。
嘈杂的人声入耳,他站在舱房前随意扫了一眼,微微蹙起了眉。
这船上貌似少了不止三个人,可明明除去那三人外没有人再下船。
莫非是有人要了空出来的两间舱房?
抑或是少的人同中毒的那个是一伙的,被那个会武功的哑巴少女打晕了塞进了什么地方?
萧不言缓步行至船舱另一侧,听见本该空出来的舱房里传来数道呼吸声。
果然。
其余船客并没有注意到萧不言,却会在途径他身侧时下意识绕开路。他收敛呼吸行走在这条船上,像是一块石头或一株草木。
再快要回到属于他的舱房时,萧不言突然听到半空传来一声尖唳,而后是什么坠落的破空声。
他抬手,刚好抓住了阿索毛茸茸的后颈,而后在船客们“什么声音”的惊呼中踏进了舱房。
阿索费劲儿地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微弱的叫。
萧不言的目光落到了它变得漆黑无比的双爪上。
中毒了。
……
临江县的客栈里,巫婴将从钟越与其余人身上搜罗出的东西摆满了八仙桌。
行路之人最要紧的不过两样东西,路引与银两,而他们这种有身份在的人还额外多个腰牌之类的玩意儿。
萧景姝将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尽数扔到炭盆里烧了,银票银两也仔细收好,随后愁眉苦脸地看向了一叠路引。
她在里面挑出了她与巫婴的两张,不同于其余几人都在北地的户籍,她们二人的户籍写的是剑州。
这是剑南道的一个州,公仪仇将她们伪造成了剑州人。他做事向来不出纰漏,想来如今剑州的州府里也的的确确能找出她们二人的户籍凭证。
萧景姝又看向了名字,巫婴的是原名,而她路引上的三个字也不出所料。
卫七娘。
约莫六七岁时,她就知晓了自己有两个名字。在世人眼中她应当是萧家被养在别院的七娘子,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叫萧景姝。
但公仪仇告诉她,她并不是萧家的血脉,而是身负重担的卫氏七娘子。
只是卫氏的七娘子,连个正经名字都不配有。
萧景姝心下厌烦,将一堆路引随手塞进了包袱里,脸上透出些茫然来。
直到置身于此,她心中才生出已经逃出生天的实感来。可是天地浩荡,她该去哪里呢?
她活在琅琊山中十五年,巫婴更是刚逃出苗疆就被辗转买走,两个人对世道都知之甚少。
萧景姝喃喃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巫婴沉思片刻,对着萧景姝比划:顺其自然。
除了顺其自然,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萧景姝在心中算了笔账,倘若每日都住这样的客栈,那从钟越身上摸下来的银票足够她们活上三年五载。
别说三年五载了,就半载后,她肯定也不会如此一头雾水。
反正眼下不愁吃穿,那便顺其自然罢!
萧景姝又神采飞扬起来,在一旁盆架的木盆中净了手,将指头送到了乌梢嘴边。
巫蛊之术被称作邪门歪道的一大缘由,便是蛊虫多由鲜血饲喂,乌梢是巫婴的伴生蛊,照理说平日也该以巫婴的血饲喂。可自从她们相识以来,巫婴一直让萧景姝用自己的血喂乌梢。
她问巫婴缘由,巫婴只道当年出逃时伤了身体,已经不适合饲喂乌梢了。
待到用更多药将乌梢养得更强后,这般的饲喂还可反哺主人的体质。
简而言之,乌梢现在听她们两个人的话,甚至听萧景姝更多些。
萧景姝看着乌梢身上的血痕,很是心疼地问:“那只海东青那么欺负你,你应当报复回去了罢?”
海东青的爪子应当沾了乌梢的血,乌梢的血里都是剧毒,不知道对禽类有没有作用。
正在进食的乌梢闻言翘了翘尾巴。
当然报复回去了。
那只臭鸟日后便别想飞起来了,乖乖当一只走地鸡好了!
……
约莫一个月后,蜀州。
田柒坐在离城门最近的一座酒楼的房顶,满怀惆怅地摸了摸怀里的阿索:“已经等了十天了,她们真的会如君侯所料来蜀州么?”
阿索已经一个月不能飞了。
不能飞也就不能捕猎,因此这一个月都是他给阿索捕食。
成日里下河摸鱼上树打鸟的他很烦躁,有翅膀不能用的阿索很失落,失去了鹰隼相伴的君侯也有些不虞。
只可惜找了再多兽医都解不开阿索的毒,他们只能找那两个不知身在何处的苗女。
做出不再出现承诺的君侯把此等重任交给了田柒,笃定她们不久后定会出现在蜀州,只许等待就好。
田柒双目发直,倒在了瓦片之上。
所以我神通广大的君侯,你能不能掐指一算,告诉我那两个苗女到底哪一天会出现在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