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不言最早成名,是在十余年前。
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瞒下年纪入了军营,因格外耳聪目明行踪又不易被人察觉被派去做了斥候。
那一日他的上峰带人于山谷中埋伏,等待斥候传回消息。
最先回来的斥候是萧不言,不过他带来的不是消息,是敌兵。
上峰的脸色顷刻间就绿了——埋伏就讲究一个出其不意,如果被敌兵发觉了,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萧不言顶着上峰和同僚们想生吞活剥了他的目光依旧面不改色,只道:“不想死就随我来。”
他本身就有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在,姿态又太过坦然,不想被包抄的兵士们最终还是跟着他出了山谷。
也不知他走的什么路,竟把他们带去了一片极为平坦的石滩。
就在他们全部逃离而敌兵入山搜寻的那一刻,天崩地裂。
群山间仿佛被撕出了一条裂缝,巨石不断滚落,将山中的敌人砸出恶鬼一般的哀嚎,片刻后又一切归于死寂。
而他们除去一些乱石带来的刮伤,近乎毫发无损。
“地动了……”上峰脸色发白地看向面无波澜的萧不言,想要欺骗自己这是走运都做不到,“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幼时定然过得不错,因此十二岁就有和寻常十五六少年差不多的身量,挺拔而俊秀,在天灾面前也不曾弯折,几乎不似凡人。
萧不言有些困惑:“自然是看到的。”
山泉枯竭,闷雷滚滚,日光晦暗,鸟兽无踪。
你们,都察觉不到么?
四周弥散着地动带来的烟尘,寻常人难以听到的雷声终于在这一瞬轰隆落下,激起已经几日未闻的鸟兽嘶鸣。
乱石滩上,从天灾里捡回一条性命的兵士们跪在那少年身前。
顶礼膜拜。
……
“若不是钟越的神情那么认真,你又听过这件事,我都以为自己是在听什么话本里的故事。”萧景姝在油灯底下挑拣着本该被煎服的晕船药,同巫婴低声道,“差不多了。”
攒了好几年,终于凑够了能脱身的药。
话音方落,巫婴的袖口便动了动,探出个乌漆漆的指肚大的蛇脑袋。
萧景姝伸手在那颗在夜里几乎看不清的脑袋上弹了一下:“争气些,逃出后就无需让你日日隐藏踪迹了。”
药是她们凑够的,药引子却得它来出力气。
盘在巫婴手腕上墨玉一般的小蛇翘了翘尾巴,在萧景姝指尖勾了一下。
……
次日晌午,巫婴将抱着药箱的船医拎进了舱房。
“大夫!”萧景姝神色焦急,撸起了晕倒在榻上的钟越的袖子,“您看看我兄长这是怎么了?”
船医瞧见他胳膊上大片的红疹,面色一变,从药箱中取出一块棉布蒙住口鼻才凑近仔细看。
萧景姝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今日钟越又来舱房中同她说些轶闻时,她在递给钟越的茶水中下了毒,不知道船医能不能看出来。
船医号了脉,又去看钟越的舌苔,面色越来越难看。
“恕老夫无能。”船医对着萧景姝行了一礼,“老夫只看出此症凶险,却实在不知病因何而起。”
说是水土不服引出的湿疹,可又起得太急了些,而且脉象极乱,毒不似毒病不似病。
萧景姝心下一松,眼泪却流了出来:“那该怎么办?难不成要留我兄长在船上等死么?”
她易了容,只与平日里的自己有个三分像,却依旧是个小家碧玉惹人怜惜的小娘子。
船医显然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对这柔弱无依的一主一仆道:“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客船会于临江渡口停留半日,老夫去同主事的说一句,小娘子还是带令兄去城中求医吧。”
他隐约记得这几人要入蜀,若半日之内能回来自会再让他们上船,回不来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位船医真是个天大的好人。
毒翻钟越的药是从他开出的晕船药里凑齐的,他还愿意出头去同主事的说情,连医术都不好不坏到刚刚瞧不出钟越的病症!
若没有这个船医,她同巫婴的逃脱之路不知要多多少艰难险阻!
萧景姝真心实意地道谢:“多亏有大夫您在。”
船医正因看不出钟越的病症而懊恼,自觉担不起这一声谢,连连摆手:“分内之事罢了,小娘子赶快收拾东西罢。记着莫要去碰令兄身上的疹子,万一传人就不妙了。”
嘱咐完后他匆匆去寻主事的,路过隔壁舱房时还心道着兄妹二人感情真好,明明要了两间舱房白日里却总待在一处。
他并不知晓属于钟越的那间舱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六个人。
全都是被巫婴打晕的、乔装打扮上船暗中护送他们的侍卫。
船舱另一侧,快在船上憋疯了的田柒又在对着自家总是不搭理他的主子碎碎念。
“船舱东侧刚才乱哄哄的,我还以为有什么热闹看,谁料只是有人出了疹子!船医说他治不了要让人下船去治,还说不知道疹子传不传人,吓得那头的人全跑这头来了……”
萧不言睁开了眼睛:“什么样的疹子?”
田柒挠了挠头:“不知道,我又没看着。”
萧不言蹙起了眉。
客船上尽是南来北往的行商,身上也带着天南地北的病症,在上船时船医会筛上一遍,有什么恶疾或传人病症的人是上不了船的。
突然有个人起了疹子,船医还瞧不出病灶。若只是普通的疹子还好,若是个什么罕见的瘟疫,那这一船人……
萧不言拿起刀:“跟下船瞧瞧。”
萧景姝真容不便暴露,上船时戴了帏帽,易容后倒无需戴了,便将帏帽扣在了钟越脑袋上。
她同巫婴一左一右架着昏迷不醒的钟越,急匆匆走过渡口。
巫婴一直注意着身后,待到船上的人瞧不见他们时,便带着萧景姝往偏僻处钻。
渡口向来不会设在内城,因此稍微多走些路便是鲜有人迹的荒山野岭。他们并不熟悉这个地方,却看得出哪里最荒凉。
当务之急便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这个晕倒的累赘扔了。
甫一进入一片野林,巫婴耳朵一动,抽出钟越身侧佩剑便向斜后方刺去!
萧景姝心下一惊,随即瞧见剑尖所指处滚出个十六七的少年。
她面无表情地捏紧了身侧的荷包,里面尽是淬了剧毒的绣花针。
麻烦来了。
从巫婴剑下脱身的田柒边躲边叫:“你们不是要带人治病么?怎么我看着倒是像要去毁尸灭迹!”
还有追着他打的这个女人,明明看起来没练过武,怎么用剑那么凌厉!
要不是他躲得快,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萧景姝一人扶不住钟越,早就把他扔到了一边,打算瞅准时机把荷包扔给巫婴,毒倒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
荷包刚一脱手便被接住,不过接住它的却不是巫婴,而是一只一看便常年习武的、修长有力的男人的手。
萧景姝心中大骇,连忙转身后退几步倚在了树边,后颈上寒毛直竖。
怎么又冒出一个人??!
这个人走路都没有声音么??!
那人似乎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接过那个荷包后就蹲到了钟越身侧,因此萧景姝只能瞧见他背上那把刀柄泛着漆黑光泽的刀。
这让萧景姝心中生出些奇异的预感。
他低下了头,似乎在瞧荷包里的东西,而后又看了眼钟越的手臂,低声道:“应当是毒。”
荷包里的,这个男人身上的不出意外都是毒,还是他从未见过的毒。
正在与田柒缠斗的巫婴也活像见了鬼——明明她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动静!
还好下船前乌梢已经跟在了七娘身边。
萧景姝的手抵在树干上,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她袖口中爬出,沿着树干匍匐至地面。
就在它向背对着他们的萧不言爬过去时,半空中兀地传出鹰的尖唳。
海东青阿索从空中掠下,双爪一勾便将乌梢捉了去。
萧景姝惊声道:“乌梢!”
鹰隼相伴,刀不离身,博闻强识一眼便能看出钟越是中了毒——前两日刚从钟越口中听闻了这个人的些许事迹,就那么巧到今日就能相见么?
萧景姝在心中赌了一把,俯身跪了下去:“还请君侯饶命。”
萧不言直起身来,垂眸看了一眼萧景姝,又看了看扔下田柒跑过来的巫婴:“你们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这人果真是萧不言。
不是公仪仇派来的就好,不是公仪仇的人就一切都有的商量。
萧景姝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也很是诚恳:“还请君侯的鹰饶小女爱宠一命。”
鹰是吃蛇的啊!虽说乌梢浑身是毒应当不好吃,可万一那只鹰不怕毒呢?!
萧景姝心急如焚。
这人唤鹰稍微慢上一丝一毫,一条蛇命可能就没了啊!
萧不言方才便听到了蛇类匍匐而行的细微摩擦声,还未动阿索便将蛇捉了去。
这两个小娘子身上全是古怪,那条定非俗物的蛇也引出他的些许兴趣。萧不言扬声唤道:“阿索。”
阿索再次掠过,将一条硬邦邦的蛇棍“啪叽”扔到了地上。
萧景姝忙把它捧了起来。
它虽名叫乌梢,却并非乌梢蛇,而是苗疆的一种蛊。小指粗细,通体浓黑如墨玉,并不似寻常蛇类冰冷让人生出惧与厌,反而带着一股子招人喜爱的灵性。
只是墨玉一般的蛇身此时被鹰爪划伤,透出丝丝血色来。
萧景姝用手指抵了抵乌梢的脑袋,轻声问:“还活着么?活着就碰碰我。”
乌梢有气无力地顶了顶她的手指。
吓死蛇了。
主仆二人长舒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让这么一条伤蛇盘在手腕上,便把它放在了巫婴肩头。
确认了两人一蛇都无大碍,萧景姝才拍了拍裙衫上的灰尘,打起精神来应付面前的萧不言。
这时候,萧景姝才有心思打量起萧不言的容貌。
这个人真的奇怪,不想让人察觉到他的时候,就如同破庙里一座泥塑木偶,没有任何人会看一眼,连出现都悄无声息。可一旦向人宣告出他的存在时,便又成了九天之上的神佛,高高在上,不容欺瞒与忤逆。
就连模样,都像是用昆仑神山上的玉雕成的,明明无比耀目,质地却是冷的。
真是可惜了。
萧景姝在心中暗骂,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坏人好事的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