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名义介对森明美的成见, 不仅源于她艺人的身份, 还有部分源于她那被川名义介形容成“穷乡僻壤”的出身地。maixi9
从客观角度来说, 岛根确实是个穷地方。
森明美偏偏还生在这个穷地方最偏僻的一块儿。
夜空像一口倒扣的锅兜头罩下来,群山是高大的巨人,沉默地俯瞰脚下的小镇。
不过才八点的光景,沿街的店铺都已熄灯打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落后于他们当下认知的、发展得不彻底的事物。
路灯彼此隔得很远, 发出的光线微弱朦胧, 像是永远睡不醒的眼。
绫子抬头望天, 喃喃道:“岛根的星星可比在东京能看见的多了不少呢, 而且还更大更亮,真不公平。”
“你在东京也没有看星星的闲情雅致吧,地上的夜景永远比天上亮。”中也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现在不一样,除了星星月亮, 这儿没别的东西给你看。”
“……”
绫子叹口气:“确实。”
沿狭窄的街道拐两个弯, 期间,只有一对遛狗的夫妇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用绳子牵住的是条金毛犬, 毛长而顺,一见着绫子就围着她一边转圈儿一边摇尾巴。
绫子见它乖顺,便蹲下身替它捋捋毛,逗弄了好半天。若不是中也强行把她拦腰抱起,都不知小姑娘还要跟别人家的狗狗腻歪多久。
中也无奈地牵起她往前走:“就这么喜欢逗狗玩?”
“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像《恋爱车站》里边儿的太郎吗?看着就亲切。”
“都是金毛犬,能有多大差别?”见小姑娘有点儿不乐意了, 中也叹口气,“你要是真那么喜欢,我改天给你弄一条回来就是了。”
绫子认真思考一会儿,摇摇头:“那还是算了,我养不好的。”
“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养。”中也说,“不还有我吗。”
接下来的五分钟,绫子一直在叨叨喂狗洗狗遛狗得有多麻烦,中也一直在沉默着听。终于,他站住脚步。
“应该就是这里了。”
绫子往中也抬手指住的方向一看。
两栋一户建的住宅挤着一座垂头丧气的小房子,暴露在外的部分以木质结构居多,在昏暗的夜色下更显破旧。
此刻,半敞的大门与挂在屋檐下且上书「船川杂货」的木牌交相呼应,营造出正在营业的假象。实际上,横在门店外的长街空无一人,估计直到主人拉门熄灯,今夜的杂货铺也不会有人问津。
绫子没着急进去。
她眯起眼,好奇地盯住挂在店门口的一串串彩色纸板。而在纸板上,又整齐地粘着用塑料包装分隔开的小卡片。
绫子回头看向中也:“这是什么?”
早在绫子发问前,中也已经在勾着腰凑近看了。但饶是他有办法把塑料纸看出个窟窿,也没法猜到里边儿装的究竟是个啥。
然而,不知中也突然较起哪门子劲,硬是不愿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他伸手,直接从纸板上的众多小袋子里扯下个最合眼缘的。撕拉一声,惊得绫子瞬间瞪大眼。
“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店内便传来一声浑浊有力的怒吼——
“小兔崽子们,又来你们阴摩罗爷爷这儿偷东西了?真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是吧!”
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不一会儿,森静男便拿着鸡毛掸子出现在门边。
他把老花镜往下勾一勾,从镜片的夹角里看看中也,又看看中也手里的小卡片。
人赃俱获。
森静男拿鸡毛掸子指住中也,眼睛却看着绫子:“这是你带来的人?”
“……”
绫子尴尬极了:“……是。”
森静男放下鸡毛掸子,目光转向中也那边。
“小伙子,今年有20了?”
中也怔了怔,点头。
“都20岁的人了,还偷这个?”森静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嫌丢人?”
这会儿,绫子心底有远比帮男友洗脱罪名更在意的事。
她指着中也手里的小卡:“这到底是啥?”
森静男:“你不知道?”
绫子摇摇头。
老人把鸡毛掸子当延长臂使,勾起悬挂在店门口的硬纸板边缘,翻个面。
背面赫然写了五个大字:「开心刮刮乐」
下面附加一行小字:「若在有效期内刮出『恭喜中奖』,可来本店兑换泡泡糖一颗」
绫子:“……”
中也:“……”
*
这起乌龙事件最后以中也自掏腰包买下店内的整整十板开心刮刮乐暂告一段落。
收完钱,森静男把鸡毛掸子搁在店门口,拉开玄关,放两人进去。
绫子这才发现,这座小屋虽然挂着杂货铺的牌子,真正的售货区只有玄关这一小块儿地方。而且只卖小孩子感兴趣的零食和小玩具。
穿过玄关,里边儿的居住区域也并不宽敞,相当于1LDK的户型,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一想这曾是船川笃带着森式姐弟三人共居的房子,便不免使人唏嘘。
森静男在桌边坐下,端起碗筷,继续吃饭。
他坐在长方形小桌较长的一边,绫子和中也则肩并着肩坐在他正对面。
老人还没扒拉够两口饭,便放下筷子,疑惑地看向对面两人。
“你们是来这儿蹭饭的?”
“啊……不是。”绫子局促地动了动身子,“我们出发前已经吃过了。”
老人抬抬眼皮:“那就好。”
“……”
“我只有一副碗筷,你们就算想吃也没得吃。”
中也嘴角一抽。
他虽然是个黑手党,却是个尊老爱幼懂礼重义的好黑手党。尽管这句话已经让他萌生出拽起对方衣领怒吼“你个混蛋老头究竟会不会说话啊”这样的冲动,但在经过一两个深呼吸之后,他已经成功控制住情绪,并决定把注意力分散在手边儿的刮刮乐游戏上。
一时间,整座房子只剩下老人缓慢的咀嚼声、碗筷清脆的撞击声、和中也用指甲刮蹭刮刮乐的均匀摩擦声。
三人中,唯有绫子挺直脊背端正坐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安静如鸡。
半晌,森静男抬头看她一眼。
“还真是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模样啊,看来川名家的人把你教育得不赖嘛。”
绫子还没反应过来,中也已迅速抬起一双饱含怒意的眼:“你什么意思?”
“……”
绫子赶紧伸手扯住他的袖口,抿起嘴唇,摇摇头。
被态度不善的年轻小辈当面顶撞了一番,森静男倒也不恼,反而微微笑起来。
他端起汤碗吹两口气,镜片被糊上一层白雾。
“这是你男朋友?”
过了足足三秒,绫子这才意识到老人在跟自己说话。
“啊……是。”
森静男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擦镜片:“川名义介还不知道呢吧?”
绫子身体一顿,摇摇头。
“猜都能猜到。”森静男一边对光检查镜片的斑驳,一边慢悠悠地说,“就你这个小男朋友,想进川名义介的家门?门儿都没有。”
绫子的手动得比眼珠子还快,早在把目光投向中也之前,她便蓦地伸出双臂,死死圈住男友藏在卫衣和夹克底下的小细腰。
她都快急哭了:“中也君,冷静点。”顿了顿,她又冲着森静南哀求道,“外公,您能不能别说话这么冲?我们特地跑过来看您,不是为了给彼此找气受的。”
森静男微微一怔。
他斜起眼:“你喊我什么?”
绫子被他问住了:“……外、外公?”
老人垂眼,捋了捋胡须,沉默一会儿。
半晌,他问:“那倒是跟我说说,你问阿笃要来这个地址,还特地赶在夜里找上门来,能有什么目的?”
绫子张张口,在心底酝酿了好半天。长句首尾相连,胶着成段落,到头来却长久地卡在作为主语的“我”字上。
见小姑娘闷头在那儿“我……”了整整半分钟,老人倒也不想再为难她:“行了,别在我这儿磕绊成了结巴,回头我可没法跟你爷爷交代。”
绫子却像心有不甘似的,放在膝头的双手虚握成拳,神情也染上几分决绝。
她深吸口气,说:“我没什么目的,只是亲属关系在爷爷和舅舅之外突然又多出个外公,我觉着新奇。”
森静男定定地看着她,笑了笑:“你是想找我问明美的事吧,小姑娘?”
“……”
绫子愕然。
森静男把汤碗推远一些,从桌边的烟盒里摇晃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
他甩灭火光,深吸口烟,淡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个混蛋……啊,看你这表情,估计心底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诶?”
“混蛋不谈往事。”他说,“所以,小姑娘,你就别妄想从我这儿了解明美的过去了。”
老人过分直白的话语令绫子哑口无言。
她半张着嘴,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扶着桌沿,似乎想站起,心底又在犹豫。
老人没着急搭理她。
他侧着身子,靠住身后的墙面抽完整整一只烟,而后将烟头灭进铺了层浅浅茶水的烟灰缸。
“你喝不喝汤?”
——过了整整五秒,绫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人这话是对着自己问的。
“……”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声音干巴巴的:“……不是说只有一副碗筷吗?”
森静男把桌上的大汤碗往她面前一推,尽管尺寸大得骇人,但在碗里只有浅浅一层白汤,全倒出来估计也只有一只小饭碗的份量。
绫子犹豫半秒,终究还是把拒绝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端起沉甸甸的碗喝下一口,余温尚存的浓汤淌过味蕾流入食管。
是鱼汤。
与闻起来尚算鲜美的香气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它深藏在汤底里边儿的浓厚土腥气。
绫子强忍住呕吐的**,紧蹙起眉。
她放下汤碗,再仔细一看其他盘子里的食物。
鱼类刺身、烤鱼、煎鱼,再加上自己手里的这碗鱼汤。
……合着这顿晚饭是场鱼肉盛宴?
等等。
鱼?
绫子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这些鱼该不会是……”
绫子话还没说完,森静男已经慢悠悠地应下了:“是我刚钓的。”
绫子震惊了。
“……您偷钓锦鲤是为了吃?”
“不然呢?”
老人又摸出支烟,反问:“我还能放在这小破屋里供着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