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绫子的认知里, 老爷爷要不是像川名义介那样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型的, 要不就是像野口重胜那样知书达理和蔼可亲型的。xiashucom
像森静男这样蛮不讲理尖酸刻薄为老不尊型的……绫子真的应付不来。
她放下汤碗, 试图跟面前的老人讲道理:“锦鲤不比一般的食用鱼,是用来观赏的,不是拿来吃的。”
“要是哪天你快饿死了,身边只有一把刀和一条锦鲤,你是会用那把刀割自己身上的肉吃, 还是把锦鲤鱼宰了吃?”
说完, 老爷子把绫子面前的汤碗勾过来, 和其他清空的盘子摞成一叠, 搬去水槽边泡水。
“……”
绫子发现自己是真说不过他。
更绝的是,这明明是一番扭曲了背景前提的诡辩话术,绫子却越听越在理, 越听越觉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见那头的森静男撸起袖子准备洗碗,绫子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 良好的家教却让她无法心安理得袖手旁观。
她刚想站起, 便被中也眼疾手快拽下来。
“你管那老头干什么?”中也轻轻“啧”一声,不耐烦道, “人品和性格都糟糕得要死,就该放他自生自灭才对。”
绫子苦笑一声,压低声说:“反正来都来了,今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表面的礼数好歹还是得做全吧。”
“你啊……真搞不懂你这究竟是优点还是缺点。”
中也叹口气,撑着地面站起身, 顺手压了压绫子的肩,“待着别动,我去帮他就行。”
绫子勾勾他的手指,撒娇似的笑:“哥哥真好。”
“谁让你是我女朋友啊?”
中也无奈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附身在她额头上吻一下,而后一边卷袖子一边往水槽那儿走。
老人眼皮低垂,白胡子却微动几下,下边儿吐出意味不明的话语。
“小伙子,女人是很容易被宠坏的。等她们哪天爬到你头顶颐指气使的时候,你可连后悔都来不及喽。”
中也从老人手里夺过盘子和刷碗布,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我乐意。”
说完这句,两人像是谁都不愿再搭理对方。一个靠在水池边抽烟,一个闷着头刷碗,唯有水声在寂静的时间河床上缓慢流淌。
绫子曲起双腿,十指扣起搭在膝头,下巴轻轻搁上去。
在《坂上的夕阳》剧组时,绫子为了深入角色,特地在作为拍摄场地的老式一户建小平房里住过一段时间。
在这样的房子里,老旧的电器会发出嗡嗡的运作声,光线仿佛永远亮不透彻,墙面的泛黄和龟裂仿佛永远漆不平整,架高的木梁不时会传来啪嗒啪嗒、像是小木枝被掰断的清脆声响。
不论绫子在戏里把只身前往东京打工的郡山姑娘演得多么生动真实,戏外,从小养尊处优的她终究无法接受这样的环境。
川名义介早已把娇贵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森静男不过是用讽刺道破了事实。
尽管非绫子本愿,但她的气质和她不经意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名门出身的骄傲和贵气。
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这或许也是平井立香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原因。
绫子环视一圈屋里,不禁轻抚上自己的面颊,心底茫然和错愕交织缭绕。
这张漂亮的脸蛋,是森明美遗传给她的。
她的气质和生而为人的自信,却是川名老爷子给的。
相比之下,森明美的过去又是怎样一番落魄凄苦的场景。
一时间,心底情绪翻涌百感交集。
绫子抬头,直勾勾地盯住倚着水槽吞云吐雾的森静男:“究竟为什么要做出抛妻弃子这么过分的事情?您当真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吗?”
老人默默抽着烟,没说话。
绫子不死心,追问:“您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对吗?”
老人一顿,清了清浑浊的嗓子,沉沉地喊她一声“小姑娘”。
他说:“当一个人渣做了混账事的时候,你只要管怎么骂他就可以了。想方设法找借口替人渣开脱,这不是善良,是愚蠢。”
“您误会了,我完全没有想替您开脱的意思。”绫子咬了咬牙,冷冷道:“我只是……替妈妈和舅舅感到不值。”
其实绫子本来想说的是:我只是觉得妈妈和舅舅很可怜。
但绫子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可怜”这个词语的份量都太轻了。一旦经由她这个晚辈之口说出来,难免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在,不合适。
森静男摘下老花镜,静静地看了绫子半分钟,突然说:“这么一看,你跟明美长得还真是像。”
绫子一怔。
“明美要是没摊上我这么个父亲,而是投胎到哪户富裕人家里,估计看着也会跟你一样神气。”说到这儿,他一顿,猝然回神,“啊……说好的不谈往事。罢了罢了,到此为止吧。”
“……”
不知为何,绫子从小到大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的、爷爷对森明美的诋毁和谴责,这一刻竟在脑海深处滚成走马灯,像是一卷扑簌簌滑落在地的旧胶片,惊起遍地尘埃。
“你这轻描淡写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等回过神时,绫子才发现,自己竟已激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沉寂多年的活火山终于喷发,滚烫的热度焚尽她心底冷漠坚硬的防线,一泻千里。
绫子觉得这世界真的太他妈不公平了。
她根本想象不到,森明美和森鸥外是以怎样的姿态,又是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从贫穷的泥沼中挣扎着出人头地。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上星月,有些人却注定像他们一样摊上这么个操蛋的父亲,童年和青春都沦丧在漫无边际的阴霾里。
通过一己之力改变命运的人,值得一切掌声和鲜花,值得接受世间美好崇高的敬意。
但到头来,还是会被像她爷爷这样持阶级固化观念的人瞧不起。
“好一个‘不谈往事’,这么轻飘飘的话亏你说得出口。”绫子狠瞪住他,咬牙道,“在你离家的这么些年,究竟有没有想过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孩子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你凭什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失又出现,到头来还要用一句‘不谈往事’否定过去的一切,你凭什么?”
“你说的对。”
老人的声音沧桑而沉重。他缓缓道:“我不配,所以我不提。”
所谓往事,不是他不愿谈。
而是不配谈。
说完这句,森静男摸起火柴盒又想点烟,却被一旁的中也拦下了。
中也皱眉:“行了,看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少抽点吧。”
听到中也的声音,绫子微微一怔,情绪也平复了稍许。
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仅失态,更是一种失礼。
绫子闭眼深吸口气,而后迅速说了句“抱歉”。
她这声道歉,却让对面的老人愣住了。
“真是的……”森静男撑住水槽边缘,重重“啧”一声。
半晌,他深深叹息:“明美,你的女儿跟你一样,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
老人的叹息声在冰凉而麻木的空气中经久不息。
绫子长久地站在房间中央,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执意来到此处,究竟意欲为何。
这跟她选择在校庆日回到校史馆那条幽暗冗长的走廊是一个道理。
被定格在相框里的是川名正臣十八岁的面容。
她现在身处的是森明美曾经居住过的空间。
故人已逝,与他们相关的时间也随之消亡。
而在某些刹那,有形之物仿佛被解构了框架,从中逸散出某种无形无色不可名状的东西,将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连接在一起。
如果非要用词语形容,那大概是一种“界限消失”的感觉。
过去每每提及自己的父母,绫子总是怀着消极逃避的态度,沉浸于被孤零零抛弃在世间的受害者心理中无法自拔。
实际上,她才是三人中最幸运的那个。
令人麻木的寂静在房间不见光的角落喘息,不论发出多么响亮的欢笑声,还是有大片无法填满的空间。
绫子突然有些想哭。
也不知是为妈妈和舅舅过去的遭遇,为这座随故人逝去一并失去意义的房间,还是为那些被荒废后沦为沧海一粟的时间碎片。
*
两人离开杂货铺之前,森静男从门口的透明罐子里摸了十颗五颜六色的泡泡糖揣给绫子。
他说:“给你那个小男朋友拿去。”
“……?”
绫子不解。
“他买的那些个刮刮乐,早就被动过手脚了。”老人痞里痞气地叼着烟,压着嗓子说,“任他回去刮秃噜手试试,肯定刮不出中奖。”
绫子回望一眼早已在店外等得一脸不耐烦的中也,忽然嘴角一松,扑哧笑出声。
她把泡泡糖塞进口袋里,定定地看着森静男:“那您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条锦鲤怎么算,我该怎么跟舅舅交代?”
老人顿了顿。
半晌,他抬起沉甸甸眼皮,说:“好歹让他记住我这个老混蛋还活着,他还有个该恨的人。”
*
跟中也站在路边等预约出租车的时候,绫子的手机在口袋里迅速震动了几下。
小镇月色的意境被猝然打破,绫子有些不情愿地拿出手机。
一看是经纪人本乡早纪的来电,她顿时头皮发麻。
刚一接起,经纪人便劈头盖脸砸来一句:“出大事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本乡小姐的性子一向锋芒尽敛不温不火,自己前阵子被无良娱记造谣3P陪酒的时候,都没听她用这般焦躁急切的语气说话。
绫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发生什么了?”
“你的川名,是川名财团的川名?”本乡早纪压着嗓子问,“川名义介是你爷爷?”
本乡那头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像是永无止尽的波涛,接起一波又是一波。
CODE娱乐的公关部门已经彻底沦陷了。
本乡仍在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对会社隐瞒?你知不知道这——”
“抱歉。”绫子匆匆打断她,结结巴巴地说,“我这几天把SNS卸载了,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我先去网上看一下。”
绫子挂断电话,迅速点进应用商城加载相关APP。闺蜜绿川奈奈的消息来得却比加载进度条快,在用问号刷屏之余,她还不忘给绫子发了张热搜话题截图:
「话说,都平成二十九年了,还有人不知道川名绫子是川名财团的千金大小姐?真无语,该不会真有人以为她需要靠傍什么大款上位吧?#川名绫子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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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绫子沉默了片刻,叹气:“中也君,我的假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