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花了整整三分钟在脑子里艰难过了几个弯。xinghuozuowen
老人说这是他儿子家。
但在绫子的认知里, 自己住着的是她舅舅森鸥外的家。
这么说, 森鸥外是他儿子。
“……”
绫子风中凌乱, 差点儿连敬语都忘了使:“……您是我外公?”
老人却半点面子都不给。
“你谁啊?”他盯着池底肥硕的锦鲤,漫不经心地问,“林太郎那小子结婚了?还是私生的?”
说到这儿,老人像是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
他转过头,又仔仔细细地把绫子打量一通。
半晌。
“哦……”老人抬了抬眼皮, 慢吞吞地说, “是明美的孩子啊。”
尽管名字和人物关系全都对上了, 绫子却仍拿捏着十二万分的警惕, 抱起手机往池庭对侧的松亭走。
她连摁三下撤回键,把待拨通界面的110一一删去,转而在快捷菜单里拨通森鸥外的号码。
那头一接通, 绫子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上来就问:“舅舅, 您为什么会有爸爸啊?”
“……”
森鸥外无奈:“小绫子, 难道我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
绫子:“……”
她深吸口气,努力将心底过分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不是, 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外公还活着?”
“你外公?”
森鸥外的脑子绕个弯儿,人也愣了下:“啊?他还活着吗?”
绫子已经连打问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甚至分辨不出舅舅用正经语气道出的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过了五秒钟,森鸥外用慢悠悠的、像是谈论今日气温冷暖的口吻说:“哦……好像确实活着呢。”
绫子:“……”
“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明明是疑问句,森鸥外的语气听起来却好像并不惊讶。
绫子往池塘方向遥遥望一眼,叹口气:“有个老头子……我是指我外公, 现在正在你宅子的池庭里边儿钓鱼呢。”
森鸥外沉默了一会儿。
他有些崩溃:“小绫子,那池子里的锦鲤可都是四十年往上走的,有几条都快赶上你爷爷辈的年纪了,你知道有多贵吗?”
“我知道啊!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还能把老人从你家撵出去不成?”
说着说着,绫子又觉得哪里不对:“……舅舅,现在不该是炫富的时候吧?你倒是解释一下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外公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森鸥外叹口气。
这并不是能用三言两语概括的事儿,所以他在电话那头边煮咖啡边讲故事的同时,还不忘伸出手指逗逗捧着SWITCH玩得正兴起的爱丽丝。
绫子靠在亭柱旁,用手心托着异常沉重的额头,入神而专注地听。
老人名叫森静男,是森鸥外和森明美的亲生父亲没错。这点不用怀疑。
但这个所谓的父亲,早在森鸥外记事前便提着药箱子离开家,从此杳无音讯。
他失踪得干净彻底,甚至连妻子病死在床榻上都没回来看过一眼。
对了,他还是个医生。
姐姐森明美好歹还与森静男共享过几年或许也算不上太美好的记忆,然而对森鸥外而言,这个父亲究竟是活还是死,区别确实不大。
母亲死后,父亲的故交船川笃念及过去的情分,主动承担起照顾这对与遗孤无异的姐弟俩的责任。
没错,这位故交就是正忙着替森鸥外打理和宅的管家老先生。
破案了。
森静男之所以能溜进院子钓鱼,多半是船川笃帮忙开的门。
故事讲到这里,森鸥外那头的咖啡也刚好煮开。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乏善可陈的故事。”森鸥外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高耸起肩头,以极不平衡的姿势往马克杯里倒咖啡。
热量渗透杯壁,烫得他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去找冰块。
刚拉开冰柜,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小绫子,让那个该死的老头赶紧把钓来的锦鲤放了!现在!立刻!”
“……”
绫子被舅舅突然拔高声的叫喊吓得一阵激灵,从追忆似水年华的情境中猝然回神。她像个刚刚走出窒息边缘的溺水者,脑子仍恍恍惚惚的。
绫子走下台阶,用手在眉心前搭起凉棚,遥遥地往池塘的方向望了一眼:“……啊。”
森鸥外:“……?”
“来不及了。”
绫子平静地说:“老头子已经带着您价值连城的锦鲤跑路了。”
*
关于外公的事情,绫子并未对中也隐瞒。
绫子一走回主宅,便拉开男友的房门走进去。她捡起个蒲团跪坐下,对中也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在庭院发生的一切。
中也盘膝坐在被炉旁,双手往身后一撑,半身呈后倾姿态,看上去闲适且安逸。
听完绫子的叙述,他皱眉:“啊,这家伙可真有够糟糕的。”
“……是吧。”
不论从哪方面看,森静男都是个绝对无法原谅的男人。
任何理由都无法为他抛妻弃子的罪行开脱。
所以,舅舅提及他父亲时那副冷漠且锋利态度,绫子完全能够理解。
“不过那个混蛋老头……抱歉,我是指,你外公。”中也迅速舔了下嘴唇,待绫子笑着说了声“没关系”,才继续问,“他现在住哪里?应该离这儿不远吧。”
绫子沉思道:“如果我没记错,我妈妈和舅舅原本是岛根县鹿足郡出身,后来才搬到簸川郡这边……这么说起来,应该是外婆死后不久,船川管家把他们接来的。”
“所以,要想知道你外公的下落,直接去问船川不就好了?”
“哈?……他的下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中也收起手臂,后仰的身体往前倾,脊背顺势略略弯下,看起来有点儿痞。
他把脸凑近,静静地看着绫子:“你想见他吧?”
见小姑娘下意识想反驳,中也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起身:“我去找船川,你在这儿等着就行。”
“……”
中也走得很快,甚至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便已在房间外反手拉起障门。
绫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里愣住,半晌,挺起的身子又软软地跪坐回去。她拧开生茶瓶子喝一口,轻咬住舌尖,眯眼回甘了会儿。
不过五分钟,中也便捏着张纸条大步流星地走回来。
“问到了。”男人倚靠门框,冲绫子挥了挥手里的字条,“他现在住在船川过去的老房子里。”
绫子干巴巴地问:“那……也就是我舅舅和我妈妈以前住过的地方?”
“嗯。”
中也沉沉地应一声:“怎么样,要去吗?”
绫子仍在犹豫。
说实话,她也拿不定主意。
对绫子而言,亲人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
虽然她与爷爷早已陷入长久而彻底的冷战,但一提起亲人,她第一想到的人仍是川名老爷子。
绫子第二想到的人则是森鸥外。
尽管她明白,她与森鸥外的感情远远未及对方排行顺位应有的份量。
对绫子而言,森鸥外是一扇打通花花世界的窗户。借着他,绫子才能触及过去未能见到的光。
两人的感情与其说是建立在常年累月的磨合和升华之上,倒不如说是被“舅舅”这层飘渺不定的血缘关系维系甚至束缚在了一起。
想到这儿,绫子眯起眼,深深叹口气:“要知道,对我而言,‘亲人’是个推敲不起的概念。”
她把喝空一半的塑料瓶平放在手心,抛起,再接住。茶水在瓶内掀起波涛,刷拉拉一声,在耳膜上迅速翻卷过去。
“爷爷之所以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川名正臣的女儿。舅舅之所以跑来找我,是因为我是森明美的女儿。”
绫子笑一下:“会因为我是川名绫子而爱我的人,早就变成天上的星星啦。”
中也垂了垂眼,从门框边站直身体,用脚尖踢了个蒲团到绫子跟前。
他走过去,在小姑娘面前坐下,没着急说话。
绫子把脸凑过去:“哥哥,这又不是什么家庭伦理访谈,我也不是靠卖惨赚眼泪的人物嘉宾,您能不能别这么严肃?”
中也没说话。
手却伸出去,拨开小姑娘鬓边的头发。
他用拇指抵住绫子的侧脸,虎口卡住她的耳朵,半个手掌没入她浓密的黑发中,轻轻揉了揉。
绫子满足地眯起眼,温顺地靠近他一些。
下一秒,中也却突然用指头捏住她的小耳朵,往外扯。
他恶狠狠地问:“你这是把我忘到哪儿去了?”
“……”
绫子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使劲儿往外推,可怜巴巴地喊:“你捏疼我了,快撒手啦。”
中也不仅没撒手,反倒捏得更用力一些:“怎么,难道在你心目里,我是带着别的什么目的接近你的?”
绫子眼泪汪汪地摇摇头,还不忘小小声喊着痛。
中也继续问:“按你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该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他一顿,又眯起眼:“你咒我呢?”
绫子:“诶?”
绫子:“……”
她愣了半天,嗫嚅似的委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眼前跟落水的猫咪一样慌张又无助的小姑娘,中也叹口气。他撒开手,在小姑娘被捏得红肿的耳朵上轻轻揉了揉。
中也定定地看着她:“你给我记好了,我喜欢你,跟你爸你妈你爷爷你舅舅是谁一概没关系,跟你一年拍几部电影拿几个代言粉丝团有几个人也没关系。懂?”
绫子缓慢眨一下眼,犹豫片刻,点头。
“以后不许再说那种丧气话,听见没?”
绫子睫毛一颤,又点点头。
“你早就不需要别人了。”中也缓缓说,“我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