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宫坐落于皇城中轴线上,乃宫中最为雄伟恢宏的建筑群落。前面奉天殿是天子朝会、举办典礼之处;中间太极殿是皇帝理政、起居之所;后面谨和殿则是皇帝宠幸后妃、暇时放松的地方,只因后宫无人,新帝又勤政,已近乎闲置。
此时太极殿的书房,皇帝坐在沉香木雕龙大椅上,捏了捏高耸的山根。昨夜他做了一晚心浮气躁的梦,早上又五更天起身听政,即便年轻,此刻也有些慵乏。
掌事女官云华奉上一盏香茗,容凛端起,浅呷了一口,听福安在一旁禀告。
“秦大姑娘天历三年七月十八出生,四岁时随母亲去蜀州外祖家探亲,在锦城外的山林遇到盗匪,秦夫人为保护秦姑娘,为盗匪所杀,随行仆从大多遇害,秦姑娘滚落水中,不知所踪……”
年轻帝王手持琉璃杯,一动不动,半晌才低声道,“从锦城流落到渠县,她定受了许多苦。”
确实。福安心道,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当初还是皇长孙的陛下也曾流落渠县,想必就是在那里遇见的秦姑娘。
他安慰道,“秦姑娘吉人天相,经历大难,必有后福。”
容凛放下杯盏,“她外祖家情况如何?”
福安面露难色,“蜀州距京师山高水远,秦夫人去世后两家也少有往来,因此还未查到。”
容凛颔首,表示理解,听福安继续。
“现在的秦夫人,是秦仪的表妹,当初父母亡故投奔秦家,在先夫人生下秦大郎后,被秦仪纳为贵妾,一年后生下秦三姑娘——也便是昨日公主府中的那位,又二年后,被扶为正妻。”
也就是说,覃窈与秦琅是亲姐弟,秦夫人与秦三姑娘是继母与继妹。妾室多了,家中情况就复杂,多子未必多福。
容凛揉揉额角,“她可还有什么弟妹?”
明白这个“她”指的秦大姑娘,福安道,“秦仪还有一门姨娘,育有一子一女。另外二房秦信也有几个子女。”
京中的情况弄清,容凛垂眉沉思,将自己新近得知的,关于覃窈身世的消息捋了一遍:四岁离京,母亲去世,流落渠县,为口中的“阿娘”覃氏收养;后覃氏被逼嫁人,母女分离,覃窈捡到受伤的他,一直到十四岁多,忽然离去——刘阿奶说,她是自行出的城,走的时候,还颇为高兴。
走的时候,颇为高兴——
而他,在他们那间小小房屋中,傻傻等了四个月。四个月,一百多个日子,就算她有事需处理,再大,也该了结了。
她一直,没有回来找他。
一直,没有。
“砰”的一声,天子唇角收紧,正襟危坐,将手不轻不重拍在楠木桌案上。龙涎香雾袅袅,模糊了他俊美的眉目。
威严之势如水,以皇帝为中心,在华贵书房漫延,足够满房的宫人停下手中事务,站得更直,头垂得更低,请求道,“陛下息怒。”
好一会儿,容凛冷道,“派个人去秦府,看看秦大姑娘,是否有在诚心为朕祈福。”
昨日罚的,今日便检查,是不是过急了?福安怀疑着,但皇帝在气头上,这又是件小事,他不敢、不想置喙,于是道了一声是,转头吩咐吉祥——观音与佛珠是这人送的,他路熟。
然而福安才转身,皇帝又发了话,“罢了,还是过几日再去。”
皇帝从来没有这样辗转反复、一会儿一个主意过。年轻人啊——福安心里悠悠感叹着,嘴里恭敬道,“奴才遵旨。”
*
许是担心打扰覃窈祈福开罪皇帝,府中无人生事,覃窈过上了安生日子。
到了与古珍斋掌柜约定的时间,覃窈出门,依旧坐的,那辆府中最旧的马车。
她与红绣进大堂时,掌柜在长桌后将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见人进入,顿时笑如春风,迎了出来,“正等着姑娘呢!”
他将覃窈请入堂中上座。覃窈不忍红绣站着受累,让红绣也坐。红绣推辞,覃窈再请,掌柜也请,红绣这才羞赧地坐到旁边。
掌柜让小厮奉上茶水,殷勤笑道,“昨日便想寻姑娘,可是想起来,竟还不知姑娘贵姓、家住何处。”
想提前寻她,应当是她写的字卖得好。覃窈浅笑,“我来寻掌柜便好。”她没说自己的身份,免得传入秦府诸人耳中,徒生事端。
掌柜也不勉强,说了自己姓氏,与覃窈道,“姑娘的墨宝已卖完了,还有几个常客与我打了招呼,也想买姑娘的字,这次我想姑娘多写几幅。”
说到此处,他小心看了看覃窈,似乎怕覃窈狮子大开口,主动道,“这样罢,我给姑娘一字三百文,姑娘辛苦些,五日写完,如何?”
听到三百文,红绣瞪大了眼。
覃窈亦有些惊讶,按捺住心中激昂的情绪,面上只镇定轻笑。
辛苦什么的她不怕,掌柜主动加价,算是厚道人。她道,“也可,只是我想多取些定金,可好?”
掌柜爽快,“那这次给姑娘十二两,双数,吉利!”
覃窈拿着钱袋,头一次感觉到,如此沉甸甸的、又意味着满满底气的重量。她走出古珍斋,便见屋外日光灿烂温暖。
覃窈沐浴在那日光中,终于释放心中情感,冲红绣弯唇浅笑,“我们,找一家裁缝铺罢!”
她要买两匹最好看的布料,裁两身最美丽的衣裳,做整个京城,最神采飞扬的姑娘!
她心中充满希望,觉得漂亮的发簪,好吃的点心,精巧的玩意,从前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东西,都在前路等着她。
而既然日子如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焉知不久的某一日后,她不会遇到命定的如意郎君呢?!
覃窈心情十足喜悦。当然,她也没忘给红绣赏银,毕竟是她帮自己找到这样好的一个生财路子,对自己又如此真心。
还有阿禾,她每日多祈福几遍好了,争取让他早日消气。
二人在外吃了碗阳春面,回到秦府,已是申时。
马车从静安巷拐到荣安大街,覃窈忙了大半日,正有些疲乏,听到外头一个女声,“敢问车内可是秦大姑娘?”
直起慵懒歪了刻钟的身子,覃窈掀开窗帘,看到对面有一辆朱顶乌木马车,车檐垂下的木牌上,刻着一个“钟”字。
马车两边都有人,一边跟着个蓝褙子健壮婆子,另一边是个骑马的年轻男子,穿松青色圆领长衫,国字脸,五官周正,双目炯炯有神,在看到覃窈时,流露明显惊艳,而后愣愣发直。
覃窈亦被他看得怔愣,眨眨眼,往后避了避,看向那婆子。那婆子满面是笑,又问了句,“可是秦大姑娘?”
“正是,”覃窈疑道,“请问可有事么?”心下猜测:不会是周氏和赵氏说的那个钟家罢?
“姑娘稍等。”那婆子靠近马车,与车内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上前同覃窈殷切笑道,“我们主子是宣威将军家的大夫人,今日携三郎拜访尊府,不曾想在这里遇见姑娘。大马路上的,还望姑娘原谅我们夫人不便下车与你见礼。”
几句话十分顺耳,让覃窈觉得钟家应是通情达理之家。只是既然是宣威将军家的夫人和三郎,多半是来秦府和她相看的——她并没有答应与钟三郎相看,许是自己的一句“再说”,显得不够坚决?
覃窈心情复杂,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算和气,也并没有下车,“是晚辈该向夫人见礼。”
“姑娘贤良。”婆子夸了一句,转头呼唤还在愣神的钟三郎,“三爷,三爷!给秦大姑娘行礼啊!”
那钟三郎这才回神,面露羞愧,从马上麻利跨下,向覃窈拱手,“秦大姑娘有礼了。”
既他羞愧,可见刚才并不是故意无礼。覃窈宽容道,“钟三公子安。”
她的声音也好听,清亮中含着两分清冷。钟三郎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去——覃窈看着,莫名觉得有几分青涩有趣。
因路上相逢,一家要走,一家要回,不是叙话的好时候。那婆子道,“今日晚了,不想在路上耽搁姑娘。容请告辞,来日再行拜访。”
不知是场面话还是什么,覃窈道,“诸位慢行。”
覃窈放下车帘,再度歪入靠枕。马车重新驶动,两方人马错身而过,钟三郎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
没几息时间便到了府门,主仆二人回到栖霞阁。覃窈将今日所剩的银两放入钱匣中,含笑清点一遍,上锁放入衣柜。
雪燕端来一杯茶水,覃窈还没来得及喝,便听到欢快的声音,“大姑娘,大姑娘!”
覃窈疑惑,放下茶杯走出卧房,来到堂前。
李嬷嬷一脸喜笑颜开,脚下生风,几下上得木廊,破天荒给覃窈行了个礼,“大姑娘,钟三郎来了,夫人请您过去见礼呢!”
覃窈想想之前见到钟三郎时对方的反应,心中猜疑:他这是,看上自己了?
李嬷嬷是周氏的贴身嬷嬷,秦妍的奶娘,和周氏实打实地一条心,此时满心的喜悦。
因前几日覃窈大闹天香楼,名声传开,周氏本就担心钟夫人不喜覃窈。恰巧钟夫人回应拜帖前来秦府,正遇着覃窈不在府上,钟夫人当时脸色不大好看。
周氏和李嬷嬷还以为事情黄了,没想到钟家在路上遇见覃窈,钟三郎又回来请见。二人看他脸上表情,觉得应当是满意覃窈的,亲事有戏,自然兴高采烈。
见覃窈低眉思索不做声,李嬷嬷一把拉住她的手,“姑娘已错过一次了,可不能再失礼,赶紧走罢!”
她的力气不知比林巧倩大多少,很快把覃窈拉入院中。
覃窈挣开她,“我自己走。”
只要覃窈愿意去见人,怎样都好。李嬷嬷笑道,“好,好!”
覃窈想想方才钟三郎的模样,心道,去见见也不费事,不去见却少不得麻烦。于是她跟在李嬷嬷身后,去了前宅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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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