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心知,叶荷发现自己不见,一定会马上追来。
为了不牵连九天,她逃到樊域的一个渔村。
夜幕笼罩大地,钟毓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踉跄地奔跑在崎岖的小路上。
“别跑了。”叶荷交叉双臂,抱在胸前。
两人身形矫健,已追至近前。
钟毓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黯淡的光影里,她的目光穿破黑暗。
叶荷:“你要是早点跟我投降,我可以考虑让你做沧渊大将军,与我平起平坐。”
钟毓冷笑:“想得美。”
“真的不愿?别逼我趁人之危啊。”
她抬起手臂,活动两三下手腕。
钟毓的眼神始终透着倔强与不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背叛九天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说的啊。”
叶荷假模假样地把手放到她脖子侧面,考虑怎样下手轻一点。
她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突然,屁股痛了一下。叶荷茫然地转过头,一个大娘挥舞笤帚,追打两人。
一下,又一下,大娘下手之迅猛,之无情。
叶荷惨叫着,一只手捂着屁股闪躲,另一只手掐着必怀信,躲一步回一次头,脸上还挂着不解的表情。
大娘握住笤帚柄,高高举起手中的笤帚,将钟毓护在身后:“流苏村禁止打架斗殴,尤其是你们两个,居然欺负一个小姑娘。”
“谁欺负?”必怀信莫名其妙被打,心里窝着火,想同她理论。
叶荷一把推开他:“孙姨,你看看清楚,我是谁—”叶荷抢着站出来,委屈地拖长了音。
孙姨提起灯笼,烛光在微微晃动中逐渐稳定。光打在叶荷嘟起的嘴上,她细细打量。
“荷姑,怎么是你啊?你咋离家这么久?还带了个男的回来。”
叶荷脚步步轻移,快速走到孙姨身旁,轻轻挽住她的手:“孙姨,这几年我不是去城里做生意去了吗?
这臭丫头欠我们十两银子酒钱,不仅不还,还丢下字据跑路,我们两个人背井离乡到外地打工,做得也是小本买卖,实在没办法啊~而且也没动手呢~”
叶荷眼睛使劲地眨动着,将眼眶周围的皮肤泛起一片微红。
她将脑袋轻轻靠在孙姨肩头,发出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抽噎声。
必怀信露出嫌弃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孙姨虽然知道荷姑在装哭,但听到她的遭遇也怜爱起来。
她转过身来训斥钟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学无术?这不好啊,赶紧把钱还给人家。”
趁着旁人不注意,叶荷悄悄睁开一只眼对着钟毓吐舌头。
钟毓疑惑地看她:“我哪儿来的钱?”
叶荷又嗔怪起来:“你看她,如此理直气壮。”
说罢,就要去拉钟毓。
孙姨挡在中间:“好好解决,不能动手动脚的。”
叶荷:“我哪有?”
孙姨是个爱管闲事、爱唠叨的女人,也不管与人熟不熟识,她就皱着眉劝钟毓。
“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回去,跟爹娘说清楚吧。
这钱的事情,早点还上,心里也能踏实,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另外,你这爱喝酒的毛病真得趁早改掉。
我男人当年就是因为贪杯,醉酒后失足掉进河里,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就没了。
这酒啊,有时候真不是个好东西,能戒掉就戒掉吧,别让身边的人为你担惊受怕。”
钟毓淡淡的开口:“我没有爹娘。”
孙姨眉心处挤出几道纹路,对她怜悯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这样吧,今天太晚了,左右你们也吵不清楚。不如都回去好好想想,这丫头就在我家住一晚上,明天我把人给你们带来,到时候再好好谈一谈。”
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钟毓有些无措。
到手的钟毓可不能跑了,叶荷赶紧道:“我,我也没家人。”
必怀信:“我也没有。”
“你有房子,别跟着添乱,我家茅草房住不下那么多人。你们要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你不能走!”必怀信突然开口,声如洪钟,在空气中炸开。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抓钟毓的手上,叶荷也为之一滞。
孙姨:“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叶荷想了想,脱开他的手,说:“哎呀算了,明天我们过来就是了,但您可千万别让她跑了。不然我,我睡不着。”
“行,孙姨一定把人给你带来。”
望着二人踏出去的背影,她心揪起来:“你真走啊?孙姨~孙...”
就在一瞬间,叶荷失去所有力气。
必怀信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有许多话急于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孙姨是凡人,我们不能对她动手。
明天,明天我把钟毓抓住,你听话啊。”
“你不去,我去。”
二话不说,他死死锁定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叶荷小跑到他身前:“流苏村禁止打架斗殴,听不懂吗?”
必怀信不解:“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一次受伤,我落到了流苏村的地盘上,是村民们救了我。
流苏村喜好和平,我承了别人的恩情,也愿意遵守规定,不行吗?”
他蔑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别忘了,你想要兵权,而我有,你就得听我的。”
她说的是实话,必怀信微微低头,松开紧咬的牙关。
叶荷叹了口气,把人给拖走。
叶荷的小木屋,收拾得井井有条。
木屋的门廊前,簇拥着两片花海,檐下的灶台边,摆放着洗净切好的各类食材。
叶荷略带迟疑的声音问道:“欸,你会做饭吗?”那声音在寂静的檐下显得格外清晰。
必怀信听见了,但就是不理。
“必怀信?”
“怀信君。小皇帝?”
“必...”
他平静地回:“不吃饭也不会饿死。”
“可我觉得这样更有人情味啊。
你真不会?好吧。”她心虚抿唇,“那你帮我喂鸡行吗?”
他的眼神穿过栅栏里的几只慢悠悠遛弯的咯咯哒。
“谢谢哈。”
短暂的迟疑后,叶荷匆忙回过身去,开始手忙脚乱地摆弄那些食材。
必怀信很不情愿地来到鸡舍前,但一拿起瓢,那股熟练劲儿又不由自主地展现出来。
他手臂一挥,饲料精准地撒落在鸡群之中。
咯咯哒们欢腾着围聚过来。
他的手机械地重复着舀料、抛撒的动作。
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鼻腔,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朝味道的来源看去。
只见灶台那边浓烟滚滚,大火吞噬了大半个房子。这居然是烧柴烧出来的火?
他脸色骤变,随手将手中的瓢扔出去:“喂,你干什么?”
叶荷弯腰从浓烟里冒出来:“做饭,这火不行吗?”
“赶紧灭掉。”
“啊好。”她用法术把火灭掉。
看着眼前这副混乱不堪的场景,必怀信双手叉腰,简直要气笑了。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副田地?
鲜嫩的食材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团难以辨认的焦炭模样的东西黏在锅底。
她拿起勺子,将那坨不明物体慢慢捞起。
必怀信好奇地走到灶前,凑近一看:“你为什么要把锅灰端上来?”
“屁的锅灰,这是鱼。”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闷笑。
片刻后,笑声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他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哈哈哈哈……这是,这是鱼?”
叶荷起先还有些生气,但看他笑得那样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居然笑了?这两日看你一直憋着,我还以为你是假人呢。
没想到被一条鱼给逗笑了,笑点也真够低的。”
他摇摇头,眼神示意她让开:“你不会做菜,我来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成什么样。”
净手后,他捧起一把鲜嫩欲滴的青菜,缓缓放入清水中。
叶荷:“我洗过了。”
必怀信:“我有点担心。”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不会洗菜?”
“那可未必。”
必怀信先取来一方肥瘦相间的猪肉,置于案板之上,手中利刃慢下,猪肉便被切成大小均匀的薄片。
继而,燃起灶火,锅中倒油,待油稍热,放入姜片与葱段,以竹筷轻轻拨弄。
姜片在热油中迅速蜷缩,葱段则变得金黄,香气扑鼻而来。
随后,他将肉片逐一放入锅中,“嗞啦滋啦”,他手腕轻抖,铲子翻动,肉片受热均匀,渐渐泛白,又转为金黄。
他自一旁瓷罐中取来些许粗盐,均匀撒落,盐粒遇热融化,裹于肉片之上。
酒液入锅,酒香四溢,与肉香相互交织......
叶荷馋得吞口水:“你怎么会这么多啊?”
“在乱世,若要活下去,就必须什么都会。我也不是生来就会的。”
叶荷观摩着他的做法,点点头。
很快,精心烹制的菜肴一道道端到桌上,丝丝的白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必怀信双手稳稳捧着真正的糖醋鱼,将其放置在餐桌中央。
叶荷兴高采烈地抱来一坛酒,慢慢倒入他的酒杯中。
必怀信忧心忡忡:“一定要喝吗?”
叶荷咬牙切齿闷了一口:“不是我酿的,放心吧。”
他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口。
叶荷假笑:“也没有毒哦。”
他抿了一口:“还行。”
叶荷放下酒杯:“你会做菜,我会酿酒,我们都是九天的仇人,昨日又打成了平手。
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烈酒入喉,必怀信不小心呛了一口:“咳咳,一对?我们昨天才认识,大将军言重了。”
“可是我很欣赏你啊。”
“欣赏并非喜欢。”
“那什么才算?”
他的眼眸中涌动着旁人难以捉摸的思绪。
叶荷撑着脸遥想:“我生来无爹无娘,对感情也不敏锐。
刻芊看到女人就高兴,我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高兴,但这应该是喜欢吧。”
“是喜欢,但并非爱。”
叶荷:“爱比喜欢更难得,对不对?”
“对。”
“你爱谁?”叶荷好奇的眼眸中藏着一汪清泉。
必怀信看她:“没有。”
“你喜欢谁?”
“在报仇之前,我不会陷于儿女情长。”
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随他不经意的晃动而轻轻荡漾,他的目光穿过这酒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必怀信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吃菜喝酒,内心复杂。
“哦。”叶荷吃了两口肉,肉是香的,心里却是酸的。
她也想像孙姨一样,像刻芊一样,有个喜欢的人,有个爱的人。
心里有份牵挂的话,做什么事都不会空落落的吧。
两人各自喝着酒,心里都闷闷的。
圆月似一颗无瑕的明珠,嵌在浩瀚的夜幕中央。清冷而柔和的光辉,如同银色的纱幔,轻轻飘在院中。
她抬头看月亮,不禁感叹道:“月色真美啊。你知道吗?沧渊看不到月亮,只有在樊域看得到。月色皎洁明亮,每次看到月亮,我就高兴。这个算喜欢吗?”
“算。”
他像是终于有了一丝头绪,缓缓抬起头,眼神聚焦在不远处的她身上。
“那我喜欢流苏村,也喜欢看月亮。”
微风轻拂,彩色发带在她的发间飘舞。
她的发带、衣裳均是鲜亮的颜色,同她整个人人一样,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
她仰望月亮,月色洒在她脸上。
他仰望“月亮”,“月亮”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