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戈觉得脑中灵光一现,似乎掠过了什么。但等他再定神去想,却再也捕捉不到方才那点游移的神念。
“季轻云、闻戈,你们私下离开营地,在这里做些什么?”背后忽然传来藏珠的声音。
闻戈与季轻云连忙转身,果然见一袭青衣的藏珠眉头微蹙,在月光下分花拂柳而来。
闻戈不知怎的有点脸红,尴尬的解释道:“刚才有只伯劳鸟折翅坠地,我想出来折些药草与苇叶替它包扎一下……”
“是么。那么伯劳鸟呢?”
“我们在这里碰到了它的姊妹,便把它……”闻戈一回头,却发现刚才还与他们交谈甚欢、言笑晏晏的伯奇姑娘,不知何时,竟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闻戈正茫然,季轻云却道:“朱夫子特意来寻,莫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藏珠看了他一眼:“都音她们在水边发现了自上游漂下的尸体。”
大老远便能看到大家探头探脑的围成一团,交头接耳,躁动不已。
沅水无情,每年都要吞没无数生命。有尸体被冲上河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一具,却不那么寻常。
那尸体在河中浸泡久了,已呈巨人观之像,五官扭曲,舌头吐出,手指肥胀,看发式衣着分明是男子,但腹部膨大,仿若身怀六甲。但最令人心惊的,还是生长在尸体额头、上臂、腿脚皮肤上的密密麻麻的血疱。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凹坑密布在皮肤上,数目之多,令人头皮发麻。
“是疫病啊。”闻戈听到胡安宦又恶心又兴奋的声音。
“尸体不洁,染疫而死的尸身尤其污秽,任其漂在水中,有可能会令整个水源都变得无法饮用。”季轻云凝重道。
“是啊,所以我们才特意去找了王……朱夫子,把它给捞上来。”都音不安的道:“夫子,射月城位于沅水上游,距离我们还有一日的路程,是不是?”
藏珠道:“不错。”
“也就是说,这尸体,很有可能是自射月城中漂下来的……”都音小声道。
“不可能。”有人斩钉截铁道。
围在浮尸旁的人都惊得跳了起来,乱糟糟的喊道:“张大修。”
张经纬一出现,新弟子愁苦的呻吟声、踉跄的脚步声、彼此扶携的打气声也随之而来,乱糟糟的踏破了寂静的夜色,充溢了整个营地。
张经纬嘴上说自己会沿途留下指引的标记,然后在营地等候新入门弟子们,但实际上他是隐去身形,在暗中逡巡、观察、护送。新弟子来得迟了,张经纬便也不可能早到。
“射月城与千山派往来密切,如若城中真有疫病传开,必会向千山派寻求救治。但至我们出发时,射月城中传来的消息,并无一字提及瘟疫。”张大修断然道:“且射月城又不是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一来他们传统上仍是土葬,二来,也不会随意将病死之尸投入水中,这是治疫大忌,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以张大修你的意思是……”藏珠礼貌的道。
“这人应是射月城周边的山民,染病后不慎坠水而亡。”张经纬的目光落在那尸脚上猎户惯穿的皮靴上。
“或许此人确实非射月城中人。但射月城周边的菜农、猎户、柴夫与城内交流往来密切,射月的情况,仍需谨慎以待。”藏珠道:“若张大修不介意,我欲请药院院主她先去射月城中一探。”
“大可不必。”张经纬冷淡的道:“我们启程前,已遣一千山派弟子入驻射月城,好提前做好接客洗尘一应准备。那弟子姓叶名青禾,正是慕芙蓉手下得意弟子。朱夫子如若确有疑问,可直接飞鹤传书于他。”
藏珠目不转睛的看了张经纬片刻,才道:“好。那我这就传书叶青禾。”
张经纬又低头看了看那尸体,忽然一拂袖。淡紫的火焰瞬间跃起,爬遍了肿胀可怖的尸首。
藏珠眼角一跳:“张大修这是做什么?”
张经纬广袖垂落,道:“病尸不洁,即便就地掩埋,也难保不会被野兽刨出啃噬,重又成为疫病传染的源头。所以我令其洁净后重归天地。不知朱夫子有何指教?”
藏珠闻言眯起了眼睛。
闻戈忽然心里一惊。藏珠生来便是黎国少主,天之骄子。张经纬的举动,在藏珠眼里或许便是前所未有的挑衅与忤逆。暗流涌动中,他毅然站出来道:“朱夫子,我有疑问,想求您解惑。”
藏珠面无表情的将目光从张经纬身上挪开:“讲。”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上得了台面的问题,闻戈只得硬着头皮道:“刚才有个姑娘对我说,三千世界亿万劫。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季轻云猛然抬头。
藏珠眉峰一挑:“三千世界亿万劫的意思……你不知道?”
闻戈睁大眼睛,点头不止。
藏珠道:“都音,我这便考校一下你的功课。三千世界亿万劫作何解,你告诉他。”
在一旁看好戏的都音冷不防被点了名,呃了一声,支支吾吾道:“嗯,嗯,三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三千世界,非是言世界有三千,而是言其构成为小千、中千、大千这三千。所以一个大千世界,便是无数个小千世界……”
“那么这无数究竟是多少呢?”张经纬一听数字便来了兴趣,冷不丁插嘴道。
都音脸皱了起来:“十亿个,百亿个?反正无量无数个。然后是亿万劫。劫便是……浩劫。世界有诞生便有毁灭,毁灭便是世界的末日,是为劫。因为世界有亿万个,所以劫也有亿万个。这就是三千世界亿万劫的意思。”磕磕绊绊终于说完,都音长长的松了口气。
藏珠不置可否,只叹了口气:“都音,你可是白孔雀啊。”
都音垂下头,不敢看他。
“我看闻戈一脸茫然,显然仍是不解。不过,”藏珠忽然道:“季轻云,我见你刚才听得聚精会神。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理解的?”
季轻云淡淡道:“我只作字面意义上理解,所以刚才才会震惊于其真正的含义。”
“那么你的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是?”
季轻云微一低头,又很快抬起,道:“在过去有无数个世界,无数个世界有无数个劫,无数个劫中有无数个你我。在现在亦有无数个世界,无数个世界有无数个劫,无数个劫中有无数个你我。在未来,也将有无数个世界,无数个世界有无数个劫,无数个劫中,无数个你我。”
藏珠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许:“果然是季氏公子。”
病尸既毁,藏珠、张经纬离开后,众人也作鸟兽散。
次日清晨,传书纸鹤飞回,落在等候已久的藏珠掌中。他展开一看,又面无表情的将信纸交给立在一旁的张经纬手中。
张经纬见藏珠不大高兴,自己就高兴了,接过后看也不看内容,只含笑问道:“叶青禾回信怎么说?”
“他说射月城中,此前确实有疫病发生。”藏珠瞥了他一眼,悠悠道。
此言一出,底下等候指令安排的众弟子齐齐一惊。他们千辛万苦,长途跋涉,一路艰难困苦,难道这就要功败垂成,打道回府了?
张经纬笑意不由得敛了敛:“哦?”
“但是他抵达射月城之后,已立刻应城主的央求,开始着手救病治疫一事。因城主配合,目前射月城中,治疫推进有条不紊,病患也已被转移安置妥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藏珠顿了顿:“他说目前的射月城足够安全,我们无须忧虑。”
张经纬脸上笑纹重又漾起。
看得出来,藏珠并不想率众入城。但他在千山派名义上只是黎国遣来的督学,此时与金丹修者张经纬意见相左,也只有一忍了之。
如此日暮时分,射月城恢宏的城门已然在望。
闻戈仰头眯眼,正要将城门上铁画银钩的“射月”二字看个仔细,忽然自城门上,一个人影飘然而至,径直落在藏珠面前。
那淡青色衣着的人施了一礼道:“先生想必就是昨日飞鹤来询的朱夫子了。”
藏珠了然:“叶青禾?”
“正是。”说着那叶青禾行礼完毕,直起身来。他身量极高,高到令人侧目的地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背脊便微微的有点驼,似乎并不想自己因这个特征引人瞩目,所以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看上去矮一点。面容呢,堪称俊秀,只是眼睛太大太凸,下颌的线条又收束得太急,无端端让人想起螳螂一类的昆虫——考虑到他穿的还是菜青色,那感觉就更像了。
叶青禾又朝来路左右眺望了片刻,才疑惑道:“怎么不见张大修一行人?”
藏珠淡然道:“他所率弟子新近入门,未学轻功,走路拖沓,所以是会落后些。”又吩咐底下弟子道:“还不来见过你们叶师兄。”
“叶师兄。”拉拉杂杂的喊声七零八落响成一片。
叶青禾略带羞涩的应了,引他们入城。
城门守卫见是叶青禾领人进来,想也不想的抬手放行,等他们通过后,左右两边长矛立刻交叉,将城门封住。
谁知就有人的胳膊有这么长,竟然自长矛交错的间隙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走在队伍最末那人的后领,硬生生把人给拽住了:“怎么回事?凭什么他们就能大摇大摆直接入城,我们却要去城外棚子里等上三五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