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戈悚然一惊,瞪大了眼睛。
寻心贪婪的注视着闻戈的表情变化,见状苦笑:“怎么,你不相信吗?”
闻戈只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道:“没有!我听人说了,你没有死。我只是……”他哑然的停顿下来,许久后才缀连起思绪,喃喃的道:“我只是不明白……”
寻心温柔的道:“不明白什么?”
闻戈深吸口气,道:“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寻心,如果你是我的……那个人,既然你还活着,为何从来没有找过我呢?既然你能如此轻易的出入梦境,为何从前从未在我梦里现身呢?”
寻心涩声道:“对不起,闻戈。我……我只是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
闻戈眨了眨眼:“但是你现在知道了啊,所以你准备来找我,是不是?”他忽然想起寻心亦是谛听,心里一动。若能将寻心留在千山派……
寻心却摇摇头,道:“闻戈,我之所以要通过梦境见你,就是因为,我不能去找你了。”
闻戈失声:“为什么!”
寻心叹息:“因为……来抓我回魔域的人,已经快要到了。”
他并没有说得十分详细,但闻戈已听懂了他的未竞之意。冷静了一下,闻戈不甘心的道:“那么,你以后还会通过梦境与我联系吗?”
寻心仍是摇头:“不能。无明渊封印效力强大,一入魔域,我便无法再感应,乃至踏足你的梦境。”
闻戈咬住牙:“所以,就算你还活着,对我来说,也与死了无甚区别。”
寻心眼中满是内疚:“对不起,闻戈。我……我会早日想出办法,与你团聚。”
闻戈失望至极,狂怒道:“不必了,不必了!既然你什么也做不了,今日又何必特意现身?徒然扰乱我心绪而已!快逃吧,你还是快逃吧!”
寻心蹙眉,猛然呵斥道:“闻戈!”
闻戈眼泪夺眶而出,又不想被寻心看见,只得将头深深埋下,看也不看寻心。
寻心默然片刻,放柔了语调道:“闻戈,我今日出现在你梦中,一来,是想满足自己的私心,想看一眼你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二来……”
他苦笑道:“二来,是因为我听乌若金说,你到现在,仍是一副不曾觉醒的雏稚模样。”
闻戈猛然抬起头。
“你——”他嘶声道:“所以,你知道如何才能让我彻底觉醒的法子!”
寻心望着他,怜悯的笑了:“当然,我知道。”
狂喜瞬间将闻戈淹没,他脑中空白了不知多久,才终于镇静下来,破涕为笑道:“那、那么,你愿意把觉醒的办法告诉我吗?”
寻心奇道:“我为什么要不愿意?你又为何竟会觉得我并不想告诉你呢?”
闻戈含着泪道:“因、因为长风他,便不肯把法子告诉我,令我痛苦了很多年。”
寻心骇笑道:“傻孩子,你才多大。谛听寿命本就长久,早一刻、晚一刻觉醒,对我们而言并无分别,这又有什么好痛苦的。”
“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明白。”闻戈抹去眼泪。
寻心怜爱的看着他,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无法做到,末了叹了口气,道:“长风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想来是因为他觉得你栖身千山派中,觉醒只是迟早的事情,并没有特意明说的必要。”
闻戈呆了呆:“啥?”
寻心微微一笑:“谛听彻底觉醒血脉的方法,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且无论是纯血还是半血,要做的都是一样的。”
闻戈眼巴巴的等着。寻心道:“谛听可通过听来辨别世间万物,尤善听人心。故而谛听的觉醒之途,也是从人心中来。”
闻戈心中忽然升起莫名的不详的预感:“所以……”
“所以你若真的想觉醒,要做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寻心慢慢的道:“用你的心,去换一个人的心。”
闻戈呆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我就知道,梦就是梦,听听,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换心?我该醒了。这个梦实在令我太累了。”
寻心神色陡然凌厉起来。他呵斥道:“闻戈!”
“这怎么可能呢?”闻戈笑得打起了嗝:“我自觉醒我自己的,和人族有什么相干?居然非要和人扯上这样的关系不可,为什么,凭什么?”
闻戈的反应实在有些不寻常,寻心担忧的皱起眉头,解释道:“人族感情之纤细丰沛,炽烈深沉,冠绝所有族类。当你能与人共情的时候,也就说明你遍历了人心所有幽微隐晦的角落,真正拥有了分辨人心的能力……而这,就是谛听的觉醒。”
闻戈用一种断然得近乎粗鲁的口气道:“不可能的。我做不到。”
寻心严厉的道:“你做得到。所有的谛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体中流着一半我的血,所以,你也一定可以。”
闻戈嘲讽的道:“若你真的是我的父亲,而不是我梦境里臆想出来的一个幻影,那么你应该不会忘记,与你和长风相比,我还有一点不同。我身上,有你与长风都没有的,一出生就伴随着我的禁制。”
寻心目光投向远方,恍惚了一瞬:“那个啊。我确有印象。但是那又如何?你身在千山派,理当无人敢伤害你才是。”
“那又如何?”闻戈将寻心的话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又想笑了:“是这样的……”
迎着寻心等待的目光,闻戈深吸了口气,道:“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寻心眼角一跳。闻戈不待他开口,飞快的说下去道:“而在我那死过一次的记忆里,千山派被赤炎宫血洗,满门覆灭。嘘,别说话,听我说完。你定是以为,我那时被赤炎宫人所杀,所以现在才对人族痛恨异常,是不是?不,不是的。赤炎宫屠戮千山派时,我恰巧下山游玩去了,所以侥幸逃过一劫,幸免于难。而之后……”
闻戈笑容扭曲了:“而之后,在知道千山派被灭的消息后,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他猛的咬住牙关,但眼泪已滚滚而落:“我昏过去了。哈哈!我居然昏过去了。接下来的一百多个日夜,只要我生起一点点杀上赤炎宫,为千山派报仇的念头,那禁咒便有所感应,疯狂的勒住我的心跳与呼吸,直到我失去意识,无法再思索复仇的事情为止……我对赤炎宫的杀心有多重,它给我的折磨就有多痛……”
隆隆雷声忽然滚过天际,鸟儿凄厉的鸣叫着,拍打双翼,却仍是如石头一样从枝头坠落。闻戈头顶,林木的树叶倏然褪成枯黄,簌簌而下;澄澈晶莹的溪流也毫无缘由的见了底,几近干涸。
寻心惊道:“闻戈!停下,快停下,不要再想了!这个梦境,就快要坍塌了!”
“设计得真妙,是不是?那个禁制。”闻戈缓了缓:“是,它成功的阻止了我伤害人类;千山派被灭,这样绕不过去的血海深仇,我却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不能想……它不仅仅是让我不能对人类的伤害还手而已,它甚至……不允许我去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从头到尾,我与人之间的关系地位,就是不对等的!我只能单方面承受来自他们的恶意和凌虐,而不要说反抗了,我连一丝恨意都不能有!所以,我怕他们,怕极了,怕得我根本不敢、也不可能去试图与人交心、共情!”
寻心眼神一瞬间复杂起来:“我不信。若你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惧怕人类,为什么又那么急切的想要知道觉醒的办法?要知道,觉醒之后,你只会更加无法摆脱人对你的影响……”
“如果,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父亲,”闻戈摇摇头,咬紧牙关,压抑的,愤恨的,绝望的问:“求求你告诉我,长风说的,是真的吗?那个强大又无情的禁制,真的是我一出生就伴随着我的吗?”
“是的。”寻心叹道:“你出生时,那禁制的痕迹便烙在你后背上,是与你同时来到这世间的。”
闻戈哆嗦了一下:“他们说……要上辈子做过非常多伤天害理的事的人,转世时,才会带着这样的惩罚的痕迹出生。我真想知道,上一辈子,我到底都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诅咒缠上……”
寻心悚然动容:“闻戈,你……”他的声音忽然散去。
闻戈一惊,叫道:“不要走!”
但涟漪荡起,击碎了寻心波光离合的面容。等到水面重又平静下来时,倒映出来的,只剩闻戈。
冷水泼面,清凉彻骨,激得寻心身体一颤,立刻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一张肮脏的、遍布着溃烂污血的脸已经迫到了眼前,腥臭的呼吸直喷到他的脸下。
魔尊诞辰上,寻心原本欲献给魔尊的云顶飞车被人夺取,反用以刺杀魔尊。刺杀事败后,他被三个余孽挟持着登上了最后一乘完整的飞车,仓惶逃离了魔域。眼下那张直愣愣怼到他眼前的那面孔,便是劫持他的那三个家伙之一,名字似乎是叫速录。
寻心下意识屏息别过头。但速录马上对准他耳朵喊了起来:“你!”
速录嗓音嘶哑无比,仿佛喉结与声带也开始溃烂一般,带着浓重的嘶嘶气音:“是你,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才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是不是!”
寻心目光不由落在那紧紧抓在自己肩头的形如骷髅的指爪上——那手的主人曾是孔武有力的武士,曲起上臂时,隆起虬扎的肌肉闪耀着钢铁一样坚硬的光泽,但现在,大大小小的疥疮遍布其上,侵蚀了那手上所有的力量与美感。
从那溃烂及骨的疮洞里,可以逐一分辨出粉红的肉,淡黄的脂,洁白的骨。熏人欲呕的恶臭随着那人的动作在空中一漾一漾,涟漪般传开,甚是不洁。
“不是我。”寻心冷静道。
骑在寻心身上、紧紧抓着他的速录眼睛立刻鼓了起来,眼珠子几乎要从开始发红溃烂的眼眶中蹦出来:“不是你?别想骗我!一天一夜,只过了一天一夜,我,我和我的兄弟,我们身上全都烂了,从脚底烂到头顶……可是你!看看你,只有你身上,皮肤还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破损和腐烂……只有你,身上的气味还是那么的洁净清新,不见污秽……是你在对我们下毒,是不是?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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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