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戈端着粥碗的手没由来的一抖。
隐隐约约的,他敏感的感觉到,在很遥远的地方,应是发生了什么与他紧密相关的大事。
一旁的季轻云见他忽然心神不宁,亦放下粥碗,了然的道:“果然,师兄也想起来了么?”
闻戈瞪圆了眼睛,惊讶至极:“什么,难道你也……”
难道你也察觉到了那一丝异变?
然则后半句话还未出口,闻戈猛然醒起,季轻云刚才用的,是“想起来”三个字,显然并非与他有同样的感受。他定了定神,循着季轻云的目光望去,果然……
是胡安宦。
闻戈眨了眨眼。
胡安宦一如既往,喜欢在嘈杂吵闹的伙房里与他的跟班们高谈阔论。此刻他显然已经饭饱食足,两条长腿十分不羁的搭上了供人吃饭的桌子,一边闲适的抖着脚,一边不忘继续吹嘘道:“……那年我虽只得十岁,但也不是吃素的。云凌派的老顽固都放话说要抓我了,难道还指望我束手就擒,坐以待毙?那可真是做梦!我二话不说,抓起地上晾晒的辣椒粉扬手就撒过去……”
云凌派?闻戈心想,真是奇了,他最近似乎经常听人提起云凌派。他不由又看了季轻云一眼,却发现季轻云目光所注视那人,似乎又并不是胡安宦。
那是个白裳玄裙的少女,脸蛋小而圆,悄无声息的站在胡安宦身后,拳头握紧,死死的从后方瞪着还在洋洋得意,唾沫星子乱飞的胡安宦。
“……王,”闻戈忽的想起来了:“那个女孩,我记得胡安宦叫过她的名字,她似乎是姓王的,叫什么来着?”
“王育。”季轻云道。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名字。”闻戈担忧的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浑身杀气的瞪着胡安宦?难道胡安宦朝她借了很多钱?”
季轻云惊讶的将头扭了回来:“原来师兄没有听出来?”
闻戈满面迷惘。
季轻云见他确是不明所以,只好道:“刚才胡安宦在讲,他十岁时,大闹云凌派的故事。”
闻戈哦了一声,道:“他还上过云凌派?我总觉得他这人,应该是连云凌派的路都摸不到的。”
过了片刻,闻戈忽然自言自语道:“等等,十岁,大闹云凌派,这几个字,我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季轻云道:“这就是那日我们撞上他与王育时,他缠着要王育讲给他听的故事。”
闻戈恍然大悟。现在他可算知道,为什么王育看着胡安宦的眼神那么可怕了。
不好,闻戈心想,只怕要出事。
胡安宦是鹦鹉妖,天生便热爱学舌、撒谎与搬弄是非。闻戈在千山派呆的久了,自是知道这一点。但少女王育,大概是因为来千山派没多久的缘故,显然并不晓得胡安宦的真面目。
看这架势,王育显然觉得自己是被胡安宦玩弄了,倍感羞辱,愤恨不已。
闻戈与少女打交道的不算多,只知道她们的感情既脆弱又极端,白薇便是例子。这王育看着弱质纤纤,大概不会像白薇一样,一怒之下反而为虎作伥,屠戮同族,但……世事难料,谁又能说得准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正想去安抚王育,一只纸鹤却忽然从外飞来,哒一声在闻戈额头上撞扁了。
闻戈恼火的抓起又皱又扁的纸鹤,展开很随意的看了一眼,然后一下子呆住。
季轻云微微侧目,但矜持的没有追问。
闻戈发了半天呆,良久后回过神来,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是离岛的事。不知怎的,掌教这次忽然大发慈悲,同意我下山,与你们一道去离岛历练。”
季轻云道:“大发慈悲?难道师兄从前都不被允许去离岛的么。”
闻戈苦笑,道:“是啊。从前有一年,我被与师兄们一道离开千山派历练,半途我落了单,被一个猎妖师捉了。因为不得伤害人类的禁制的缘故,我毫无反抗之力,逃脱不能……千山派上上下下,兴师动众,掘地三尺,废了老大的功夫,才终于将我找到救出。所以后来,凡是离开千山派的历练,掌教都一概不许我参加。”
他低头又看了看那纸鹤上的字迹,困惑的喃喃自语道:“怎么这次掌教忽然回心转意了呢?”
真是奇了怪了。
离岛。若说安全,比离岛更安全的历练之地多得是,可之前也未见掌教松口。
一直悄悄躲在闻戈背后观察他反应的都音终于忍不住了,紧握着两个小拳头跳了出来,气恼道:“小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闻戈与季轻云俱被吓了一跳,闻戈惊讶道:“殿下?”
都音气鼓鼓道:“先前想方设法,连李代桃僵之计都想了出来,哭着喊着要去离岛的人,是你;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法子让掌教松口,同意放你去离岛了,结果犹犹豫豫,浑身不情不愿的人,居然也是你!”
闻戈脸上一红,吃吃的道:“殿下?难道,难道我这次能同赴离岛,是你的手笔?”
都音一抬下巴:“不是我还能是谁?”
闻戈豁然开朗。
传说谛听读心,狐妖夺魂,孔雀摄魄。从前,他想着狐妖与谛听天赋类似,说不定能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唤醒他体内谛听血脉的法子,于是蠢蠢欲动,非常渴望去离岛一探,只是总被庄弈驳回,无法成行。想来他心情沮丧之下,找都音倾诉过。后来,他将此事抛诸脑后,忘得无影无踪,没想到都音竟然当真将此事放在了心里。
只是……
只是在前世,都音似乎并没有刻意为他去离岛而做过什么。
闻戈蹙眉思索。慢慢的,他想起来了,前世约摸也是这个时候,都音见他不能与其余人同去离岛,郁郁寡欢,于是邀他去黎王宫散心。
此事,庄弈原本也是不允的,他不放闻戈下山,怕的是他无自保之力,路途上出了什么闪失。
谁知那一回,黎国少主藏珠竟然是以护卫王女都音安全的名义,带了一队亲卫,亲自来接。
这个情况下,庄弈若还是以担心安全的借口阻拦,未免太过藐视藏珠,藐视整个黎国。是以庄弈将一口血吞回肚子里,非常不情不愿的放了行。
而闻戈去了一趟黎王都,才知晓即便孔雀与谛听的天赋能力似乎差不多,但在修炼的方式上,比种族和血统的差异还要大,也就灭了去离岛一探究竟的想法。
想到这里,闻戈心里一动,试探着道:“殿下,你是怎么办到的?难道是……是委托了那朱夫子,去掌教面前说情?”他顾忌着季轻云还在身旁,又想藏珠既然没有自揭身份,便没有叫破。
都音呵呵冷笑了两声,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哼,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他,让他主动请缨,自告奋勇为离岛之行护卫;想来有我王……宫中的朱夫子压阵,掌教总该将心吞回肚子里才是,再没理由不让你去离岛的;没想到小白你得了讯,不见喜色,反而在这里疑疑惑惑,不情不愿的。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我真是……真是满腔心意都喂了狗!”
闻戈闻言赧然。他确实因为离岛对他已无意义,而毫不掩饰自己对离岛之行的怀疑与犹豫。这些情不自禁的流露落在都音眼里,想来是很伤人的。
念及此,他少不得一连声的认错抱歉。好在都音的大小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很容易就被安抚了下来。只是等都音终于被哄得心满意足,施施然离开的时候,闻戈定睛一看,伙房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闻戈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似乎还有某事没有完成,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只得作罢。
也不知是不是那被遗忘了、但又忘得不够彻底的事暗中作祟,总之那天晚上,闻戈连梦都变得奇怪起来。
是的,闻戈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也分两种,不可知梦与可知梦。不可知梦里,做梦的人并不知晓自己身在梦中。而可知梦中,做梦者可以很清醒的知道自己经历的只是梦幻一场。
眼下,他就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正身处梦中。
梦境中的闻戈忽然驻足,仰头环视四周。
他正身处晴光明媚的森林的一角。日光透过层层叶隙投射在地上,落成满地圆圆的光斑。潮湿的朽叶堆中,探出圆头圆脑的细长覃菇,顶端爬着一只橙红的瓢虫。
鸟儿啁啾,虫鸣阵阵,木叶沙沙,到这里,一切都很正常。
唯一奇怪的点是,他竟然被拘束在原形里。
闻戈抬起自己前肢,纳罕的盯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怎么就变回原形了呢?若是人形的话,他还可以攀上树顶,眺望远处。变回原形,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潺湲水声自远处传来。
闻戈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口渴。
渴了,就会想饮水。闻戈立刻轻快举爪,朝水声处找去。
林中溪流澄澈见底,令人见之心喜。闻戈小跑过去,正要低头啜饮,目光触及水面上的倒影,忽然一怔。
水中的映像,并不是他那白犬一样的谛听原形,而是个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的成年男子。那男子瘦削极了,以至于额上新月的痕迹也因憔悴而光芒黯淡。
闻戈有点茫然的舔了舔嘴角。
若说那倒影不是他,可那额上又分明有新月的痕迹;若说那倒影是他……可他两世都没能真正觉醒,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种沧桑而成熟的模样。
难道这水中呈现的,是他未来的形象?
果然,梦就是梦。伪装得再寻常、再普通,也总会在边边角角里,藏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细节。
闻戈忍不住又仔细端详了那倒影片刻。
倒影那男子看着虽然憔悴落魄,但气质却说不出的温雅和煦,仿佛冬日暖阳,虽然单薄得透明,但只要远远的望上一眼,便会令人心生信任与希望。
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与闻戈自己的预期设想,完全不是一个路线。
他不觉怅然叹气,摇摇头,正要抬爪击碎水中幻影,倒影里的男子却在此时开口了:“闻戈?”
闻戈举起的爪子凝住了。他歪了歪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啊哈?”但马上他反应过来了,反问:“你是何人,为何要侵入我的梦境?”
莫不是梦魇?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是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