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连衣裙是最新款的吧!料子摸起来好舒服。”
“朋友,先到先得,这件衬衫我先碰到的!店主麻烦给我包起来!”
“前面的能不能快一点,我们还要买呢!”
短暂的寂静过后,众人很快反应过来,第一双手犹豫着伸向摊位,众人便很快疯抢起来,一天的买卖正式开张。
第一波热潮最为剧烈,纪美希收钱收得满头大汗,大概卖出三十来件,众人的上班时间快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前还频频问纪美希开到几点,得知他一天都在后才松了口气。
大部队走后,摊位前还剩下一些不急着上班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店主、家庭主妇或者没到规定上班年龄的少女。因为时间充裕,所以一边挑拣摊位上的衣服,一边闲聊起来。
“哎,小哥真可怜,这么多衣服要一天卖完很辛苦吧。”一个穿着泡泡袖针织上衣的女孩说。
“还可以。”纪美希一边数钱,一边回答。他发现钱和衣服的数量不对,有人趁乱偷拿了两件。
“地下政府真的是狗,前天晚上下达搬家通知,第三天早上就得走人,让人一点准备时间也没有。”
一旁有人赞同道:“就是!要是那些上班族还好一点,把工资结了就能走人。可是对店家来说太不友好了!店里一大堆货呢,这得亏多少新币啊!这么坑人,还不让人抗议,拿一句 ‘我们的民众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破口号打发我们,吓唬谁呢!谁信你这一套!这么牛逼哄哄的你咋不办个公共回收站呢!”
这话听起来太危险了,公开抨击政府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坐牢的。不少看热闹的人吓得离开了,有胆子小的拉拉这位义愤填膺的批评家,小声劝道:“大家都不容易。外面越来越危险,转运卡车又不是专门接一个人的,正好赶上第二天的车次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了。你少说两句吧。”
地下城隶属于基地,往往就在基地附近,而每个基地与基地之间相隔几百千米的距离,修建地下交通轨道的工程量太大,也没法修,要想从一个地下城到另一个地下城,只能通过地上交通。而地面上,除开由重兵把守的基地,成片土地已经沦为显有人迹的荒野,虫子和大型变异动物在此休养生息,向人类文明的最后据点发起一**的猛烈冲锋。因此,地上转运卡车班次少,只选那些各基地之间人员流动量较大的日子出车。如果有人刚接到搬家通知,就凑巧赶上第二天转运卡车动工,没办法,只能哭丧着脸连夜收拾行李了。地下城的房子采用分配制度,人来人往的配额是一定的,你赖着不走,别人就没法搬进来。
“唉,何必搬来搬去呢,又麻烦又危险。前年不是还有一辆转运卡车出事了吗,听说一车的人都被虫子吃了,一个都没活下来。我都在这里住了八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多好!”一位挎着菜篮,系着围裙的家庭妇女一边用指甲划着牛仔裤,一边说。
她身边另一个家庭妇女立刻呵斥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不思进取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想想 ‘望天堂’是什么条件,再看看我们这里是什么鬼地方,谁不想住得舒服吃得好啊。我们这连护手霜都买不到,过得叫什么日子?”
“呵,你老公在外面当佣兵,立个战功就能搬到好地方去,你当然这么说了。像我家男人身体素质不过关,没资格做机械改造手术,只能去修地下管道,每天赚十新币,还不够我买一条新鲜的鲫鱼,你叫我们一家怎么往高处走?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了,哪天你家男人受伤了被退下来,靠佣兵伤残保险发的那点钱,还不够你一个人塞牙缝的呢!”
俩人衣服也不看了,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在摊位前吵了起来,连带着周围人也放慢了挑选衣服的节奏,眼睛望着衬衫的花纹,耳朵支着偷偷听俩人唇枪舌战,听得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的,一个不留神把手里的衣料刮出一道痕,或者把线头扯得老长也没发觉。
纪美希都快无语死了。
可是没办法,这些家长里短,才是地下城的人最关心的事。
一直忙到上午十一点多,顾客量才少了起来,带来的五十件上衣也快卖完了,不过牛仔裤还剩了十几条,不知是什么原因。纪美希把钱装进桌底的铁皮盒子里,为回家拿货还是继续守着摊位犹豫不决。女工们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他猜一会儿还有一波生意**。
“小美,辛苦了!”纪朵芙手里拎着一个小保温桶,戴着一顶红色软帽,在对面服装厂门口向纪美希招手。
纪美希也朝她挥了挥手,看到保温桶才想起这个东西忘了卖掉,保温桶是他自己做的,他把普通的铁皮饭盒和买来的隔热材料焊接在一起,保温效果居然不错。市面上一个保温桶就要一百新币,纪美希花了十新币就做了一个效果差不多的,得意过一段时间。
“我给你带了炸豆腐和水煮猪肉片,面包上涂了草莓酱。”纪朵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梨,笑眯眯地说,“饭后记得吃水果。上午辛苦了!”
地下城的食品以肉类居多,无他,地面上有无数的变异动物任君猎杀,这些动物变异后体积暴涨了数倍,虽然口味与原来相比差了很多,但所幸没有毒,每次战役过后,会有专门的士兵运送变异动物尸体,进入基地内的动物切割厂,切割厂将大型尸体分割成段后,再送入地下食品加工厂进行消毒,然后流向菜市场肉贩的案板上,最后被地下城人民购买回家。因此,这个时代是最不缺肉的。反而是豆腐和水果,以及果酱,又贵又少,一般人家一星期吃一次水果,已经是很奢侈的享受了。纪朵芙带来的这一餐可谓下了血本。
“你吃了吗?店里生意怎么办?不是说了不用给我送饭吗?”纪美希用牙撕咬猪肉片,又喝了口水。
“吃过了。我把店门关了来的。不送饭饿死我的小美啊?”纪朵芙看见摊位上的衣服所剩无几,脸上笑意更深,真想跳起来摸摸纪美希的头,不过看到弟弟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就那么驮着背站在水泥地上,托着饭盘狼吞虎咽,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纠结着,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忙叫他“吃慢点,多喝点水”。
吃完后纪朵芙留下看摊,纪美希带着保温桶小跑赶往小美服饰,拿钥匙开了店门,先把保温桶洗了,又把口袋里的梨放在柜台上,才去仓库抱起一捆早已准备好的衣服,锁了门,赶往摊点,如此跑了三个来回,下午的货基本拿齐了。
纪朵芙留在摊点上把衣服码放整齐,嘴里还哼着小曲。
纪美希也笑了,问:“店里生意还好?”
“卖了五十多件。”纪朵芙伸出五指招了招,明显心情大好,甚至盘算着干脆下午把价格提个十新币。
纪美希却没这么乐观:“时间越晚人越挑剔,而且下午客流量小多了。”
果不其然,女工们经过一上午繁重的工作,终于冷静了下来。
虽然十新币的衣服算非常便宜了,但是她们累死累活干了一天也才赚五新币啊!
地下城普遍物资短缺,因此物价奇贵,劳工阶层活儿累、工资少,除了维持日常开销,基本上就不剩下什么闲钱了,更何况很多人还要一个人养一大家子,大部分家庭都属于“月光族”。就连小美服饰这样生意不错的店面,一个月下来净利润也不过三四百新币,水电费和房屋维修费一上交,也存不下什么钱。因此范美美一家被罚了五千新币,基本上属于倾家荡产了,而纪朵芙花了两千新币进货,如果无法回本,也算一笔巨额损失。
不知道谁起的头,只听人群里有个声音说衣服要穿身上试一下才知道,问纪美希哪里有试衣间,纪美希当然给不出试衣间,更不能说要不你就在大街上试吧。
见纪美希不说话,又有一个人从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扯起一件连衣裙就缩了回去,说,我去对面的公共厕所试穿一下,你等等,不会赖你衣服的,说完扭头就跑,纪美希都来不及说什么 。后来又有更多的人效仿,一时间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冲向街对面的女厕所。留下的人面面相觑,有人看到纪美希阴沉的脸色,又默默地把衣服放下了。
纪美希一边顾着摊位,一边又要时刻注意对面女厕门口,眼珠子转来转去,应接不暇。他刚收完一个人的账,抬眼就看见对面有两个人手挽着手,穿着他家的衣服堂而皇之地走远了。
还是一位路过的姑娘看不下去了,对纪美希说了一句:“你别急,我帮你去对面守着。”然后气势汹汹地穿街而去,站在厕所门口,瞪着出来的人,甚至当场抓获一个穿上新衣服准备开溜的人。人家瞪眼说这是我自己衣服,你干什么拉拉扯扯的,那姑娘就伸手去掏人家衣摆下面,把那人揣在肚子里的旧衣服一把抽出来,冷笑道,肚子这么大,不知道里头怀了多少鬼胎呢!
纪美希在这边把回来的人拦着,不让试了,又有人说了,你一个小伙子买过衣服没,刚才我换的这件裤子明明是我的码,但是穿上才发现小了一圈,扣子差点崩掉,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啊?啊!要是买回家才知道不合适,你明天又卷铺盖走人了,我找谁退去?啊?啊!
纪美希被烦得不行,刚想叫这人要买买,不买滚,谁料周围人听进去了,觉得是这么个理,大家一致放下手中的衣服,问纪美希要个解决方案,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要是不给我试衣间,不好意思,我还得跑几趟厕所。十新币可是我两天的工资啊!
旁边食品厂的保安,嗑着瓜子看戏看半天了,最后还是看不下去了,把攒了一手的瓜子壳狠狠往地上一掼,撸着袖子上来英雄救“美”。于是一群妇女又欢欢喜喜地抓着几件衣服奔向不远处的保安亭,巴掌大的地方愣是挤进去七八个人,好半天才有人想起来,伸出一只光裸的瘦胳膊,“唰”地一声,把黑色遮光窗帘拉上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帮你看着吧。”保安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瓜子,磕磕哒哒地走远了,纪美希连“谢谢”都来不及说一句。
原来那帮忙的姑娘走过来,纪美希说了一句谢谢,姑娘笑眯眯地说没事,纪美希想说我送你几件衣服吧,但看见姑娘身上水蓝色的真丝旗袍,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项链,脸色白里透红,与这里的人那要么苍白如纸要么暗淡发黄的肤色截然不同,他猜这姑娘是地上基地里富贵人家的孩子,偷偷跑地下城来玩的,当然看不上他摊子上这点东西。他只能再说一句谢谢。
姑娘挥了挥手,笑着说:“你快别谢了!那群巫婆太气人了!帮你我乐意!况且你还长得这么好看!”
纪美希笑了笑,更加确定眼前的姑娘属于地上,地下城的女人从来不会夸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因为那永远不会成为她们选择配偶的标准。
“哎呀,我还要到别处去逛逛,先走了。”姑娘从小挎包里拿出一个黄铜色的圆形金属物瞄了一眼,跺脚道,“来不及了!陌生人,再见!我叫郑紫晴!以后有缘再见!”
纪美希看着郑紫晴水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追上去告诉对方,在地下城,不要轻易对陌生人暴露自己的名字,更不要在别人面前拿出一看就很值钱的东西,不,他可能会更直白一点,说,你浑身散发着地上的阳光味,在地下城里实在太刺鼻了,这个地方没你想的那么好玩,而且一点也不安全,你快上去吧,永远别再下来了。
可是他没有时间,因为保安亭里的“巫婆”们已经出来了,她们当中有一小半的人会结账,还有一小半人会拿起另一件衣服重回保安亭,最后一部分人会丢下衣服径直离开,每一个人,他都要分出精力去应付,扯着他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匆匆看一眼早已没有人影的街角,脑海中闪过一些那个姑娘可能遇到的危险,然后冷冷地告诉自己,你没办法,你别想了。
这些年偶尔有那么几天,他结束一天的忙碌躺在床上,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无法立刻入睡,世俗的各种琐事也不再上来纠缠,他有时间想想一些形而上学的问题,那时他总会惊异于自己的冷漠,他惊恐地发现,除了家人和师傅,自己真的不太在意其他人的死活了。有时候他会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当时的他没法给出答案。
这个时候,在这里,他一边收钱一边盯着不远处的保安亭,防止有人不付钱就把衣服拿走,即使保安好心要帮他看着,他也不能完全信任对方。他感受着时间从身边飞速溜走,那个姑娘离他越来越远,她可能遇到的危险也渐渐与他无关了,这时候,脑海里就有个声音轻轻地说,啊,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