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狭小的卧室里发出一声尖叫。
纪美希立刻醒了过来,他把脚伸向床尾,脚趾在闹钟头顶的铜纽上轻轻一拨,组装粗糙的方形小玩意儿立刻化为一堆零件,尖叫声也戛然而止了。
上面快入夏了,地底气温也在缓慢攀升,不过此时夜晚的凉气还没散,没有头顶高功率仿日光灯散发热量,纪美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袖,被冻得一哆嗦,又懒得摸黑上楼拿外衣,便在店里随便抓了一件女款春季外套披在身上,打着手电筒向维修厂赶去。
维修厂是一栋三层建筑,占地极广,外形如蜂巢,一扇扇方形小窗户密密麻麻排列整齐,镶嵌在漆黑的钢铁墙壁中,每个窗孔里都渗出如蜂蜜一般的琥珀色灯光。
每盏灯光下必定有一个正与死亡竞速的机械佣兵,这些兵是被上面淘汰下来的,因为伤残太重,即使侥幸捡回一条命,战斗力也无法恢复了,其中的大多数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纪美希裹紧外套,掏出学徒证,门卫扫了眼证件照,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简单验证一下,便交还证件照,抬手放他进去。
钢铁大门感应到人的脚步,应声滑开,机油味浓重的刺鼻空气携带着受伤者痛苦的呻吟,从大门打开的缝隙中逃了出来。
纪美希早已见怪不怪,直接上二楼找师傅的工作间。
师傅是维修厂技术最好的维修师,但工作间也不过二十平米,两张病床紧挨左右墙壁,分隔出中间过道,摆放着大型修理器械。到师傅手上的病人,基本是一些需要全身大修的重伤机械兵。
此时师傅不在房间,地板上的机油已经清理干净,看来今晚的大型手术已经全部结束,纪美希有点着急,要是师傅已经下夜班,他怕是连他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纪美希坐在病床上等人,过了一会儿戚冷牧才现身,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从门口到病床的一小段路程里,还专门停下来喝了口汤。
“师傅。”纪美希叫了一声。
“你干嘛穿成这样?”戚冷牧掠了纪美希一眼,挑了一筷子细面。
纪美希有点反应不过来,又将外套裹紧了一些,冷静地解释:“我冷。”
“你冷就能穿女装?”
因为出门的时候没料到外面这么冷,姐姐还在睡觉,摸黑上楼拿衣服可能会吵醒她,所以只能在楼下店面里随手拿了一件过季的没卖完的衣服,而“小美服饰”专卖女装,所以他现在穿着女装。
纪美希把完整的解释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但是他懒得说出来,字多,嘴累。
但戚冷牧面都不吃了,盯着他,眼神探究,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纪美希只好说:“不是女装,是中性风外套。”
戚冷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骗鬼呢。粉嫩嫩的。不能因为你姐叫你小美,你就养成这种癖好。”
纪美希蹙眉,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姐叫我小美?”他印象里师傅和姐姐从未见过。
戚冷牧愣了一下,冷哼道:“我猜的。你家店不是叫小美服饰吗?”
纪美希“嗯”了一声,没多想。
他是来告别的,但是他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应该怎么告别——师傅我要走了。谢谢师傅三年来的教导?我会想你的?希望我们能够再次相见?
这种话,纪美希说不出来,而师傅听了,可能会打他。
他们师徒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受不了片刻的温情。
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只言片语,纪美希有些烦躁,最后居然硬邦邦地说:“我们要搬家了,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哦。什么时候?搬到哪里?”戚冷牧平静地问。
“明天上午,搬到‘望天堂’。”
戚冷牧挑了挑眉,道:“好地方。以后好好干。”说完就没声了,又埋头大口大口吞面条。
纪美希有点坐不住了,又叫了一声:“师傅。”他不希望师傅有太大反应,可也不想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现在可是在告别啊。
戚冷牧“哎”了一声,走过来,把碗往纪美希手上一递,拍拍他的头道:“乖徒儿,洗水池在外面,帮为师把碗洗了。”
纪美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花四溅,稀里哗啦地冲着那碗。
洗完后他已经想通了,戚冷牧算个什么师傅,他们只是上下级而已。
学徒也是有工资的,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也是有的。而他那点可怜的工资,一发下来就化为牛肉干,尽数落进戚冷牧的肚子里了。
走前势必要讨回来。
三年,三十六个月,每月三新币,总计一百零八新币,四舍五入一百一十新币。
纪美希推门进来,戚冷牧坐在病床上,已经把纪美希带来的手电筒拆成了一堆零碎。两人都有爱拆东西的毛病。
纪美希不惯着了,也不叫师傅了,冷着脸问:“我的手电筒呢?”
戚冷牧头也没抬,把一个螺丝钉从底板上掰下来,说:“你还好意思提手电筒。破玩意这么大的个头,射程不到五米,光线也弱,出门别跟人说你是我徒弟。”
从小美服饰到维修厂要经过一条治安很差的路段,走夜路的时候经过那里,用强光容易惹麻烦,所以纪美希特地把灯光亮度调低了,顺便还能省点电,不过没必要和戚冷牧解释这么多。
戚冷牧干起活来十分赏心悦目,他给伤兵动手术时也是如此,两手快如闪电,要是落在一个不熟悉步骤的人眼里,怕是要疑心这人在乱挥乱舞,意在取人性命,懂行的人便只能目瞪口呆,自叹弗如了。
戚冷牧运指如飞,一堆小零件很快各归其位,手电筒又恢复了原来的形貌,不过内里早已乾坤大挪移,戚冷牧“啪”地打开开关,堪比小型探照灯的强光径直射向纪美希端着饭碗的右手,光里竟带着烤人的热量。
“哪个维修师把手洗这么干净,你究竟想不想干了?”纪美希洗得发白的指尖在灯光下没有一丝污垢,令戚冷牧大为不满。
这种行为,在正常人眼里叫注重个人卫生,在戚冷牧眼中,则成了搔首弄姿有损雄风的重罪了。
这人就是这样,维修师明明是个极其精细的活计,地位几乎要等同于过去的医生,特别是戚冷牧这种会修心脏和大脑的高精尖人才,这人却称自己为“干粗活”的,平时生活起居也是糙得不行,再加上长相又野又凶,脾气也是颇为古怪,是以一个三十岁的大老爷们,长得挺不错,工资又高,居然连个初恋都没有。
要不是纪美希有个姐姐,在戚冷牧三年的熏陶下,真不知会成个什么样。
“我今天要卖衣服,手脏顾客嫌弃。”纪美希耐心解释道,他眯了眯眼睛,强光让他有点不舒服,不过他没躲开。
戚冷牧关掉手电筒,在结束一晚上繁忙工作马上要下班之际,照例对爱徒大骂维修厂同僚之愚不可及,中途偶尔会插入一些对纪美希学习进度慢的抱怨,纪美希站在一旁听着,没插上一句话。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师徒俩仿佛还在度过一个与以往没有任何差别的清晨,然而实际上,明天一早,纪美希就要走了,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戚冷牧却似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或者说漠不关心。
墙上时钟敲响,到五点了,纪美希起身,脸上冷笑,声音更冷地说:“戚冷牧,我要走了,再见。”
戚冷牧不满道:“这么快?我还没说完呢。不对,小兔崽子,你他妈叫我什么?”
“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纪美希嘴角笑意更冷,“戚冷牧,还钱。一百一十新币,概不议价。”
戚冷牧奇怪道:“我不就吃了你一百零八新币吗?多出的两新币哪里来的?”
纪美希:“不知道。”
戚冷牧气得踹了纪美希一脚,吼道:“小兔崽子想造反?老子手把手教你技术,到头来你反咬老子一口?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脱离老子?告诉你,没门!到了望天堂,还得每月十根牛肉干供着老子,一根都不能少!”
纪美希呆住了,不敢置信地问:“望天堂?”
戚冷牧瞪了纪美希一眼,没好气道:“对!我后天的车!”
“为什么?”
“主城最近损伤太严重了,望天堂里那群废物招架不住,招老子过去给他们擦屁股。”
“你为什么刚开始不告诉我?”
“好玩啊。还以为你舍不得老子,要哭一顿呢。谁知道——”说到这里,戚冷牧简直要目露凶光了。
谁知道不仅没哭,还妄图解除师徒关系,以讨债告终。纪美希丝毫没有羞愧之情,反而昂起下巴冲戚冷牧挥了挥手,略提高声音道:“师傅,后天见。”说完便一口气冲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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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点半,高功率仿日光灯准时开启,穿着工作服的男男女女纷纷打开房门,前往集体食堂用餐。从工厂住宅区到集体食堂要穿过服装大道,这条路得名于道路左侧占地三万平方米的小服装城,道路右侧制衣厂和食品厂在晨光中静静矗立,两栋方形建筑如同封闭的巨型盒子,从天而降,罩住一群忙碌不休的蝼蚁,此时蝼蚁们正在赶来上班的路上。
纪美希的摊位正处于制衣厂和食品厂中间,离一排热气腾腾、油烟味浓厚的早点摊不到五米,早点摊位会供应一些简单的小食,如厚煎面饼或清汤挂面,虽然味道难以恭维,但胜在便宜且路近,是不少懒得走一公里去集体食堂或者想多睡几分钟的工人们的首选。
住宅区靠近轻工业区,走这条路上班的多是女工,在赶往早点摊或集体食堂的路上,很难不注意到纪美希那突然出现的摊位。
“大甩卖!所有女装一律十新币!更多一折优惠敬请光顾小美服饰,对面服装城进门右转第三家!”
摊位旁边竖了一块半人高的白色硬纸板,如同被泼了一盆鲜血,纸板上的红字分外醒目,“一律十新币”五个字被放大描粗,勾得人移不开眼。长约五米、高一米的长板上平摊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款式不一,如同新鲜诱人的糖果,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骗人的吧?”
“十新币一件?开什么玩笑?”
“该不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吧?”
“你胡说什么?吊牌还没摘下来呢!”
“我哪里胡说了!你去旧货市场看看,这样的衣服多着呢!”
纪美希从货台下拿出一个长条形硬纸板,这回是红色版面,黑色字体,一个不大的小长条,上面写着端端正正的四个大字:概不议价。
不少人看了这块牌子,心理的怀疑消减了几分,毕竟这位卖家还是有点追求的!
不过还不买账的人也不少,“开玩笑,十新币谁跟你讲价?”、“十新币的衣服我还真没买过,穿上身会皮肤过敏吧?”之类的议论不时飘进众人的耳朵,不过已经有不少人挤在摊前挑挑拣拣。
此时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从住宅区走出来的上班族越来越多,服装大道不算宽阔的街道上迎来一批巨大的人流,纪美希的摊位前的人群如同雨后的蘑菇,迅速膨胀了起来。人都有凑热闹的心理,外围的人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里排传来的越来越哄闹的声音中面面相觑着。
人已经聚得差不多了,衣服却只卖出三件,更多的人只是挤在摊前观望,与一言不发的古怪店主僵持不下。十新币对于月平均工资一百五十新币的女工来说不算大数目,但是没有谁愿意白白吃亏。
毕竟服装城里的夏装最便宜的一件也要四十新币,十新币一件简直是白送了。
地下城的人民从来不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对于这点,没有谁比她们更能感同身受了。
纪美希从背后拿出高音喇叭,这是他向旧货市场的杂货店主借的。早晨五点到六点这段时间,他跑了一趟旧货市场,和家具回收行店主议定了家里的一套旧沙发、两张木板床和店里的大型服装展示柜的回收价格,剩下的一些小器具则一股脑打包卖给杂货铺了,明天这两家会赶在纪美希家的店铺和楼上住房被地下政府派来的工作人员回收前,将姐弟俩在三年间慢慢添置的家具全部运走。
现在只剩下店铺里和仓库里的一堆衣服需要处理了,明天上午,他和纪朵芙只能带着自己和口袋里的新币,登上转运卡车,被催促着赶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下城。
“大家好,欢迎光临 ‘小美服饰’的户外摊位。由于我们即将搬家,店里的大批服装急需处理,出于无奈,所有商品一律十新币出售。大家尽管放心,这些商品都是从正规厂家订购的,绝对良心,请放心购买。”
这套解释是昨天晚上纪美希和纪朵芙商量良久的成果,纪朵芙经验丰富,担任主笔,里面还有许多诸如“超值大甩卖!超低折扣!先到先得!快来抢购吧!”、“绝对优惠!瞧一瞧看一看!十新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之类的离谱言论,纪朵芙特地交代纪美希要“热情洋溢”地大声吆喝出来,不过正如她本人没抱什么希望一样,纪美希果然毫无心理负担地忽略了她的“秘密武器”。
冷而平静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薄雾,透过扬声器又添了一种沙沙的质感,匀速而缓慢,没有一丝起伏,如同播报员发布灾难预警,镇静中泄露几分危险,众人居然立刻停止了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