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南阳军不缺银只缺粮,奈何北境无粮,谈何买粮。
大乾境内粮食价格虚高,一度炒到了百银一斛。百姓们根本买不起天价粮。
霍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那塔吉克部落走一遭,若是打开了塔吉克这条粮道,不仅能为军中筹措到粮,还能打开塔吉克的粮食在境内的销路。若是引入了塔吉克的低价粮,百姓们水深火热的处境也能得以缓解一二。
正当霍斟在演武场点兵时,却看见晏醴向她招手,于是他吩咐点将出来的几人回去收拾行囊,准备立即出发塔吉克。
随即,向晏醴走了过去,不料却见她身后还有一人,身形长立、白衣胜雪,正是祁涟。
晏醴久久凝视着迎面走来的男人,他瘦了,唇上的胡茬发青,眼角低垂着,似是劳累了多日。
“阿哥……”她道。
霍斟向祁涟行礼,被祁涟拦下道:“霍副尉不必如此,我不想暴露身份徒生事端,于你我也失了亲近。其实,你与阿醴一般叫我的表字——留安,便可。”
晏醴也道:“是啊阿哥,留安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此刻,霍斟低着头,神情微妙一瞬,目露瑕光。
待祁涟将霍斟扶起。霍斟仍然眼睫下垂,头微低着,目不见君,恭敬非常。
祁涟郑重一揖道:“我们此番来,是为借粮。”
霍斟扶起祁涟,肃重道:“殿……”殿下二字字还未出口就被祁涟一声咳嗽止住。
祁涟道:“留安。”
“是,留安。”霍斟道,“难道北姑也没粮了?”
晏醴点点头:“正是。城中闹疫,安抚使也借故龟缩不出,我们只有求助南阳军这一条路了。”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
霍斟道: “不行。”
“为何不行?城里百姓都吃不上饭了,阿哥总得给我个不能借粮的理由吧。”
霍斟只转过头,俯视着晏醴,冷冷道:“军中也无余粮了,怕是撑不了几天。”
祁涟急切走近几步道:“半月前军中的余粮还充足,仅仅半月时间,就没了粮。莫不是前方战事紧急,尽数都供给了幽都关?”
霍斟点头:“正是。”他寒眸一瞥晏醴,“我即将出发去筹措粮草,几日内都回不来,你最好老实待在城里,别乱跑。”
晏醴听闻他要离营却急道:“北境之内哪里还能有余粮?阿哥要去哪?”
“塔吉克。”
“塔吉克?”晏醴重复一遍,只觉得这名字分外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塔吉克么?
刹那,灵光一现!
善睐儿走之前曾与她说过,善睐儿的母亲出自塔吉克部落,她也将回到塔吉克,若按到西部边境的脚程算来,她应该已经到了。
祁涟见她蹙着眉头,问:“怎么了?”
晏醴立时拽住了霍斟的衣角,急道:“你们不通塔吉克语,也不熟悉地形土文,是否还缺一个向导?”
霍斟刚要回营收拾行囊,谁料被晏醴一把拽住,他回身拂去了晏醴的手,道:“怎么?难不成你是塔吉克人,你来给我做向导吗?”
他这话呛人,似乎不耐,晏醴此刻怒意上头,环起臂,一派高傲的抬起下巴来:“我虽不是塔吉克人,但我认识身在塔吉克的人。”
仰起头,晏醴瞥见霍斟脚步未动,身体却逐渐向她这边偏了偏,便知道他有了点兴趣。
继续状若高傲道:“外邦部落都极为排外,你们几个外来人贸然闯进他们的部落,即使能谈下生意来怕也要受不少磋磨,你们又不通塔吉克语,指不定会被怎么诓骗着诈钱诈色。如若不能谈成,说不得也会被他们的重弩射死。但是!有了个会说塔吉克语的向导就完全不同啦。”
霍斟冷哼一声:“你是说,我,会被他们的重弩射死?哼,可笑。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晏醴见他上了头,即刻软和下来:“当然不是了!只是打个比方嘛。阿哥这样的清醒人怎么会被他们轻易蒙蔽!”话头一转,“可也正因如此,阿哥你这一身铁甲看着是威武,可真到了塔吉克怕会被排外。毕竟中原人在边疆部族眼里就是冤大头啊。”
晏醴之言切中要害,正说到霍斟担忧之处。他动了心,但是,正因为危险,怎么能让她跟着一起去冒险?!
霍斟不语,一味逼近晏醴。
晏醴立定,丝毫不后退。
祁涟夹在两人中间,见他们说话间越来越逼近对方,眼看着要把他夹成肉馅,他便双手挡在二人之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道:“二位,二位。哎,都消消气嘛。”
他先挡住霍斟道:“霍副尉,你看啊,你肯定也知道的,有一个当地的向导那是百利而无一害啊,阿醴是为了帮你,只是说话冲了点。咱们不要为了斗气,把正经事耽搁了。”
他又忙着转头拦住火冒三丈的晏醴道:“霍副尉没有别的意思的,行伍中难免说话大声些,误会,都是误会,你也是想早日买到粮的吧,都冷静点。”
祁涟推了推霍斟的肩,最终,霍斟先退一步,干咳一声道:“那塔吉克向导在哪里?”
晏醴道:“她此刻就在塔吉克,但是鉴于日前在北姑发生的事,想来她如今对汉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北姑人,重要的是,她只有见了我才会帮你们,所以,我也要一起去。”
日前在北姑大闹祭祀一事,霍斟也了解一二。只听说是为了个姑娘大打出手。
“不行。”霍斟厉声。
“为何啊?你总是这样,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我又不是稻草纸人,我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危险!”
霍斟也越来越不懂这个小丫头了,从前她总能乖乖听话,虽也经常做些出格的事让他担心,但总还是顺着他的。
自从滁州游船那一夜后,她就越来越不服管教,事事都要逆着他做,句句都要呛着他说。
都说外邦部落皆极为排外,此次去从未涉足过的塔吉克,连他都不能保证一定能顺利归来,本是打着拼死一试的念头,谁知这小丫头非要插一脚,他怎么能让她跟着涉险?
“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胡闹!”
霍斟话音未落,便听晏醴叹声气,徐徐道。
“阿哥,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懂我。你想给我的却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们总是见面即吵架,每次都伤在心里,对方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只有每次受了伤,才能和气地坐下来谈一谈。”
霍斟也早就感觉出来,他们每次见面总没什么好结果,常常不欢而散。只有其中一人受了伤时才能有些温情的时刻。
从前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对待别人时他总能冷静应对,而面对晏醴的各种出格行径,他却常常怒从中来。
譬如方才,她为祁涟帮腔,与他叫的那般亲密,仿若他们才是一家人一般,他就出奇地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
他被沙场的冰刀霜剑磋磨着长大,只知道成王败寇,若不能拼尽所有取胜,便护不住身后的百姓,护不住珍爱的人。
对晏醴,起初他不屑一顾,如今,却不得不遵从着本能将她护在身后。也许习惯了她的假作温柔,沉溺于窥探她隐藏在面具下的真实,一旦她不在身边,便如回到了战场边关的寂寂深夜,彻骨寒凉。
然而,自己的保护对她来说,是一种桎梏吗?
因为他想给她的却不是她想要的吗?
“从始至终,我只想要自由,和你的信任。你懂吗?霍斟。”她道。
这一回,她没叫他阿哥。
“可是我希望你能安稳。”霍斟沉沉低语。
“我只想要我能抓得住的安稳。”那必须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安稳。
“如果像那镇西安抚使一般,龟缩在他那金屋里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过一生,那我宁可不要这样的安稳。我还要看遍山河,游尽汪洋。我不信老天爷给了我一具自由的身躯是为了像王八一样龟缩着过一辈子。阿哥救我一场,护我两年,难道我还不敢踏出去寻一方自己的天地吗?”
霍斟敛眸。他的长睫弯弯,蒙上一层冷霜。
一旁,祁涟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霍斟懂了,从前,他只想竭尽可能对她好,保护她平安无虞,让她无忧无虑地永远做那个黏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没想到,她远比他想的要更加成熟,经世事。她早就有了毕生的规划,远不需要他来导航她的人生。
她想拥有更广阔的天地,自己却总是把她当小孩子对待,把她拘于一隅。
原来,他救下的这匹小狼早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