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书十三封 第101章 第101章

在张庭宣布总督抱恙一事后，果不其然，听取震声一片。

一时之间，议论声迭起。

洪淮斌立于交椅前，扫视一圈，一双狭目拱起个小小的三角。

“啪”的一声，他重重拍下桌子，喝道：“总督一事，我亦深感痛心……但眼下，怕还不是诸位茶余闲聊之际！”。

场面如大石落水，水花四溅后，就是一地的静寂。

年轻的将官怔怔看向洪淮斌，老将则纷纷压低了头，埋进人群里，左右交换着眼神。

洪淮斌给了张庭一记眼刀，做副将多年的张庭自然心领神会，徐徐道：“这位，是南阳军主帅，兵部左参事，御赐怀化将军，洪淮斌，洪将军。旁边这位是南阳军副将，裴岫，裴司戈。”

闻言，众人无动于衷。

洪淮斌嘴角上扬，难得亲和道：“我也不多言了，眼下战事紧迫，便由我来接替战时指挥，诸位没意见吧？”他拍了拍银甲上的尘土，双手撑膝坐于交椅之上。

“你并不是我北境守军之人，按律非本军主将之令不得听。”忽一人站了出来道，“你，凭什么？！”

他从人群里挤出来，直直站到洪淮斌跟前，高高昂起头。

这是一个年轻的将官，肩甲配鹿头。

肩甲是大乾的将官用来彰显功勋的标志，由微到著，依次可配蛇头、鹿头、豹头、虎头。肩甲不代表官职上下、爵位高低，只象征功勋。哪怕是封荫袭爵的伯爷、侯爷，若没有军功，也只能配蛇头肩甲。

这个小将，年纪轻轻竟就已经有了一等功，晋了鹿头。且他此番竟然特意戴了这鹿头肩甲。

这次集会急促，北境守军上下皆不知是由洪淮斌主持并宣布接任总督一事，这小将却穿戴整齐，戴上了彰显功绩资历的鹿头肩甲，作何用意？

洪淮斌敛起了笑容，凭着一张沟壑纵横的麦色胡茬脸，再添上一对倒八状的嘴角纹路，他不笑时便如阎罗厉煞。

他缓缓走下台，只与那小将面对面相视。

凌厉的目光如刀飞来，小将不自觉倒退两步。

他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占了下风，于是高昂起下巴咄咄。

“我北境守军自有我军章法，我们也贯知陈凉作战路数，若换了不相干的人来指挥，岂不成了盲人骑瞎马吗！”

洪淮斌闻言冷笑，嘴角一勾，几撇胡子也变了形状。

他道：“那你们这一仗怎么败了呢？你不是熟悉陈凉路数吗，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是战术有问题？还是你们根本不屑于打赢陈凉小儿呢？”

这话将小将堵得哑口无言，又突有另一人冒出来力挺小将道：“此战分明是我方战力不足！三万对七万，人数相差太大，如何能赢？”

闻言，洪淮斌转过身，对突然冒出来那人道：“是吗？如果是战力不足，那也好办，我带了两万人马，都是精兵强将，后方北姑大营还有一万后备军，但他们都只听我调遣，你说现在，我够不够这个资格指挥你们北境守军？”

“你说多少？三万？”

听到洪淮斌手中有三万人马，在场北境将领的眼睛直冒金光，众人交头接耳商量起来。

趁势，洪淮斌则添一把火道：“你们说我不比你们了解陈凉小儿，呵。你们可知我御赐三品怀化将军的位置是如何坐得的？你们还在娘老子襟布里吃奶时，老子就带兵在北突尔汗全歼陈凉敌营，将我大乾疆土推到银沙关以北。那块地方，将祖祖辈辈只说我大乾话，用我大乾银，互市的银票子也只进得我大乾的腰包。你们，敢尔跟老子谈陈凉？！”

顿时鸦雀无声。

七年前，北突尔汗一战，中南都指挥使和怀化将军洪淮斌受命于危急，轻装简从，快马疾行到了北境，到北境的第一日就开了战。战线绵延二十里，历时两年，五万人打到最后就剩下九千人。

此战惨烈，但也壮烈。

全歼陈凉的北突尔汗大营，将大乾中北部疆土推到了银沙关以北。

这无疑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战役，然而，唯一的缺憾是：

两年后，回京受赏，大乾国旗披下，只有洪淮斌。

中南都指挥使，为国捐躯。

指挥二十三次战役，全胜二十二次；提拔将官三十七名，朝中遍布门生的中南都指挥使，竟然死在了北突尔汗！

朝中议论迭起，有消息传出，他的死有蹊跷！

活归的洪淮斌，毫无疑问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

议事帐中，小将掐青了指尖，指着洪淮斌的鼻子，怒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中南都指挥使不就是……”

“涅青！住嘴！”

出声制止的是北境守军的副指挥使宋青玉。

洪淮斌瞥到站的恭敬的宋青玉，视线迅速转回那小将，淡淡冷哼：“看来，是我给你们脸了。”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震得大地一动，宋青玉行军礼，半跪俯身，率先恭敬道：“部下愿听将军指命！”

张庭击拳行军礼：“愿听将军指挥！”

一动众动，议事厅内，人潮参差，叩行军礼。击拳声迭起。

方才与洪淮斌呛声最高的小将此刻也默不作声，只见他透过人群缝隙，偷偷朝宋青玉处瞥一眼。

这一眼，当然没逃过洪淮斌的眼睛。

小将半跪俯身，紧咬牙关道：“还望……将军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洪淮斌道：“我洪淮斌在此立誓，以我骨血踏陈凉，虽死不悔！”

众人俯首抱拳。

人潮退出营帐后，洪淮斌才卸了力，瘫坐在将军椅上。

裴岫也长舒口气，半撑在洪淮斌的椅背上。拍拍他的肩道：“安抚好这帮人，可以安生”

一阵儿了吧。”

裴岫一拍他，便感受出来，他的肩膀还僵硬着，并没完全放松。

“只怕，我们时刻都不能放松了。”洪淮斌敛着眸子，似在沉思，“幽都关，幽都关，呵！果真是九幽之地啊！”

“老头，别说这种丧气话！”裴岫使劲拍了拍他的肩。

洪淮斌突然睁大眼睛，道：“去查查那个副指挥使宋青玉，还有那几个呛老子的人，尤其是他们与宋青玉的关系。”

裴岫疑惑道：“为什么是宋青玉？他还挺顺从的，看起来也文绉绉的，像是个好拿捏的。”

洪淮斌一把揪住裴岫的耳朵，扭了一转道：“就说你刚才那聪明劲是大头鬼上身了吧！你个傻子，那个宋青玉在北境守军里是总督的一把手，比张庭官阶还高，是个玲珑剔透的，他如此乖乖服从我的号令，没有一点犹疑，见到我时也极淡定，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一般，还有，那个呲我的小将似乎也与他关系匪浅，你不觉得有问题啊？”

裴岫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咂舌道：“奥，那我即刻去查。”

洪淮斌扶额，提醒他：“隐蔽点。”

北姑城里，善睐儿和陈思都走了，莫喜和陈念跟着陈思的魂都飘了，细致来说，稳定的劳动力就剩下晏醴和祁涟了。

北姑城里的人手虽不够用，幸好疫情逐渐稳定下来，康复的人也越来越多，医炉里的重症患者基本上都挪到了草棚。

陈念出了奇的主动提出留下来帮忙，照晏醴看，如果帮的都是倒忙，还不如不搭手的好。

例如，前几天陈念给所有瘟患都煎错了药，等到所有人一股脑地抢茅房时晏醴才察觉到不对，一看他们早上服过的药渣子，才发现：呵，原来陈念把库房里那堆番泻叶加进了药里。

得，这么多人同时腹泻，就算他们能坚持住，茅房也坚持不住啊！

就在昨天，陈念又把草棚里擦地的墩布拿到他们休寝的内院擦地，得亏被祁涟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否则他们一个都别想逃，非得一起感染不可。

晏醴又看到陈念正从屋中出来，到处找活干，一个箭步拦在他身前。

道：“那个，阿念啊，你要是这么想与我们共患难的话，老老实实待着就是给我们的革命友谊添砖加瓦了！”

陈念把晏醴推开，不耐道：“你起开，我答应了我哥，要照顾好你们。”

晏醴大叫：“莫喜！喜喜——快来啊！”

自从陈思走了以后，莫喜总是蔫蔫的，做事也心不在焉，经常一个人在窗前坐着发呆。

蔫归蔫，教训陈念起来可是雷霆疾风，毫不留情，颇有将陈思离开的怨愤统统发泄到陈念身上的意思。

对于陈思的突然离开，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莫喜将这事的原委告知晏醴时，晏醴也是惊了一跳，没想到陈思和陈念有这等身世，况还是在这两国交战之际，其中的分寸便愈加微妙。

最冷静的还是祁涟，单不说他与陈思和陈念的交情。他总是对任何事都保持冷静和淡然，哪怕身处危局，也好像事不关己。与其说这是一种淡然，晏醴却觉得这更是冷酷和淡漠，将世间的一切悲欢置身事外，对世事看得麻木。这算是一种好事吗？

幽都关外是茫茫一片黄沙，黄沙往北有几座南北向的大峡隘，那里是陈凉的边境禁地，陈凉人叫它虎眠峡，由于其中地形复杂，宛如一个天造的巨大迷宫，有进无回，因此被视作禁地。

陈凉的临时大营就设在虎眠峡以东，自然而然的，两国边界的一片黄沙就成了厮杀的战场。

一月前，幽都关似乎被一股势力隔离开来，北境守军孤军奋战，然而增援信和回往朝廷的军情奏报一直送不出去，甚至连相隔不远的北姑都收不到战信。

直到南阳军的到来打破了这隔离，洪淮斌担任主帅之时即刻便将各种书涵传回北姑大营，由霍斟派专人发往长桓、原平、古德等地求援，另发了一封奏疏回天京禀明幽都关战况危急以及南阳军接手北境守军一事。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顺利，接连几封求援信都没了回音，与北境守军同样的遭遇，就连送信兵都没回来。

霍斟也尝试过派出一个精良小队突围，企图杀出这一道隐形的屏障。可是他派出的那支小队最终也杳无音信。无奈战事吃紧，南阳军实在分不出人手来。

霍斟这几日也被这事闹的焦头烂额，他刚又从北姑大营的南阳军中调了五千兵马去往幽都关支援前线。现在偌大一个北姑大营就剩下不到五千人驻守。

北姑是大乾边境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这日，霍斟刚听完粮马司向他汇报余粮情况。

粮马司退下后，霍斟撑额在案前，闭目冥思。

前方战事吃紧，整个幽都关到北姑一带都被一只无形的笼子锁死在里面，而笼子里，似乎时刻有人监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越过雷池就会横死在笼子外。要想继续撑下去，以目前的干粮和补给怕是无以为继。

霎时，帐外闪过一个黑影，闪过的片刻，门外便传来“咚咚”两声砸地声，猜想便是门外的守卫倒了地。

一阵妖风卷动门帘，如鬼祟般钻了进来。霍斟案上的灯火随风摇动，忽明忽暗地挣扎几次，便全然熄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