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人称 第6章 一个教师

天亮得越来越早。天光穿破雾霭，点亮了这座忙碌的城。

才五点多，四处的烟火气就弥漫开来，热干面、三鲜豆皮、面窝、桂花米酒、小云吞、水煎包……无数的早点铺子点缀在大街小巷——这是一个永远不愁吃的城市。早起的老人们外出散步，撞见熟人，总会亲切问候一句：“您俩过早袅冒啊？”

“早呀，天蓝。”

刚醒，苏向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掀着被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找到手机，给尹天蓝发了条讯息，又接着躺尸。

李素琴向来都起得早，每天在六点半充当苏向南的人肉闹钟，然后去上班。

看着刚叫起来的人儿又钻进了被子，李素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睡啦，待会儿我走了又要睡过啦！你们主班老师又要嚼你。”

上班十个月了，记忆中有且仅有一次，苏向南迟到两个小时，被主班老师告到园长那里去了，园长也就是向南她姑姑，转头就来跟李素琴念叨苏向南的不是，这事被李素琴念叨了好久。

“好困，五分钟，就五分钟。”苏向南都不睁眼看她，含糊着应道。

桌上是已经准备好的青菜肉丝面条，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一双竹木筷安静地躺在餐布上，旁边的玻璃杯里盛的是温度正好的牛奶。

李素琴叉着双手，气呼呼地倒坐在沙发上，咬着牙齿，看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毫毫如蜗牛般慢慢挪动着。

咔，咔，咔。

五分钟到。

眼见着苏向南还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李素琴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掀被，又在她大腿上狠拧了一把，被中人哀嚎：“啊，疼！”

“哎哟我的小祖宗哦，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我不管你了，我去上班了。”

躺着的人儿纹丝不动，只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片混沌的海里，沉沉浮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个巨浪迎面打来，船翻了，身体上某处的疼痛弥漫开来，刺痛神经，骤醒。

醒来的时候永远记不起来刚做了什么梦，尽管才不过须臾。

“走了啊，桌上的早餐记得吃，不然饿死你。”临走前，李素琴还不忘交代。

“知道了，妈。”苏向南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出来，也懒得去叠被子，任由它裹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山丘。

哐当，门关上，李素琴的高跟鞋声回荡在楼梯里。

刚才的梦里有什么，为什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苏向南想不通，咬着牙刷，望着镜中的自己，高喊：“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然后又换了腔调，自言自语：“哦，当然是您了，我亲爱的向南殿下。”

紧接着，带着副臭美又自恋的表情去化妆。十分钟打造一脸精致的妆容是苏向南大学期间练就的独门秘技，打底、眼妆、口红、腮红、高光、鼻影，一气呵成。

都是颜色比较乖巧的化妆品，不然又要被“地中海”副园长拉着训斥良久，嚷嚷着什么世风日下，当老师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有一种早餐叫做妈妈的味道，正好的温度，适宜的口味，苏向南三下五除二吃完，把碗放进洗碗槽，背上包包出了门。

碗李素琴中午回来会洗的。

七点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了阴暗，阳光甚至可以说得上刺眼，1路车上空空荡荡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乘客。

1路车的始发站百佳广场，途经尹天蓝家附近的一小，驶向苏向南所在的晴天幼儿园，终到水里巷，可以说是绕了大半个秀水城区。

苏向南每天早上七点半就要准时来到学校，替孩子们打点一切。

那时候的尹天蓝才刚刚起床，拿起手机瞅一下时间，就可以看见苏向南的那句“早呀，天蓝”，不紧不慢回了句“早”。

每天互相问候早安晚安，是尹天蓝和苏向南之间的默契，她们彼此用这个方法告诉对方，“今天又是新的美好的一天，加油”或者是“我今天过得还好，你呢”。

屋外的巷子热闹非常，来往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自力更生的老板支起了帐篷，四点多就开始打着灯忙活，香喷的包子，醇和的豆浆，有滋有味的粉面……

可是这一切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屋子里空荡荡的，尹志强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早早地就去上班了，作为一名货车司机，他常年穿梭于文江市各个大街小巷，甚至有时候还出省，隔三差五不归家俨然是常态。

尹天蓝每次在上班路上都可以看到晴天幼儿园的校车，有回突然好奇地问苏向南：“你说你们学校老师每天去那么早干嘛？孩子们都还没有到。”

苏向南当时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看手机，正在收集着孩子们的玩具，包括球类、积木、毛绒玩具等各种。

周五孩子们会离校，老师们将孩子们玩过的各种玩具用稀释的消毒液进行消毒，经过两天的晾晒，消毒药水挥发得差不多了，刺鼻的味道才消散。

依旧是稀释的消毒药水，每天早上孩子们到达学校之前，还要围绕角角落落进行一下大扫除，每个旮旯都不能放过。

晴天幼儿园，是家私立幼儿园，每个孩子学费一学期一万多，苏向南一个月的工资扣去五险也就三千，并没有公积金，待遇恶劣至此。

是什么支撑我一直干了这么久都没有辞职？苏向南有时候会想，是爱吧，嗐，谁还没有一段为爱发电的光辉岁月呢？

时常她会跟尹天蓝调侃：“等我哪天不想做幼师了，我就辞职去做保姆，工资又高纠纷又少。”

尹天蓝死死地抓住车上的吊环，想到这，不禁会心一笑，这丫头，也只是嘴硬罢了，说到底，她还是爱着这些孩子们的。

文江工作日早晨的公交，像一个挤得密不透风的沙丁鱼罐头，司机总是大嗓门喊着：“往里走走，都往里走走，里面有位置。”

很神奇的是，无论有多挤，后来来了多少人都可以装下，靠站、出发，靠站、出发，每辆公交车里都站满了为梦想拼搏奋斗、早出晚归的人们。

尹志强一个人跑长途，这大概是他永远也遇不到的光景吧——

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衬衫上没有半个褶皱，胳肢窝夹着公文包的奋斗青年；妆容精致，烫着迷人的大波浪的都市丽人；稚气未脱，系着红领巾，面容稚嫩的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总会跟年轻人们挤公交，为了买上早市新鲜的菜，同时也浅眠的老太太老爹爹们……

总会在到站车门关闭后，有乘客才从梦中醒来，嚷嚷着：“师傅麻烦开下门，还有人没下。”

车上人总会不耐烦，哎哟，挤死了，今天的人怎么又这么多？车外人心存侥幸，还是要往里走，咬着牙刷卡或投币后大喊：“师傅把后面的门开开，投钱了，从后门上。”尔后祈祷道，可不能迟到了啊。

车窗外是大好的春光，晴日的暖阳甚至显得有些刺眼，光影透过道路两旁的鹅掌楸，拉成长条光束，斑驳在地面上。

每个明媚的天，总会让尹天蓝想起那个女孩，那个有着明媚笑容和太阳一样闪耀的苏向南，很久很久，那边都没回消息，这让她心中开始浮想联翩，向南现在在干吗呢？

打扫完卫生，老师们就开始为小朋友们准备早饭，食堂在远离孩子们的顶楼，这一片区域通常是不对外开放的，不允许小朋友们进出，毕竟厨房里都是危险的刀具利器，免得出什么意外。

幼儿园的每一片布置，都是老师们关怀所在，包裹起所有容易磕碰着的边边角角，藏好所有潜伏危险的尖锐物品，甚至室内地面上都有一层塑胶泡沫。

这个中班有三十个孩子，配有两名授课教师和一名生活老师。授课老师分主班老师和副班老师，苏向南是副班老师。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往往事情也很多，班里的三位老师通常是全员出动。

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餐盒，绿的粉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上面有他们的名字。

早餐是香菇鸡肉粥、牛肉蛋黄粥、牛奶和各式卡通造型的包子，对于老师们而言，饭菜是精致且营养均衡的，可孩子们并不这么认为，毕竟挑食是他们的专属权利之一。

有研究说是因为他们的味蕾更加发达，能够尝出更多的味道，换句话说，其实是因为他们的敏锐。还有啊，买菜的都是大人们，他们当然会选自己喜欢的食物，谁让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呢。

都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苏向南难免一阵惋惜，这些瓜娃子啊。

七点半会有班车围着孩子们家兜一圈，然后载着四面八方的孩子们来到学校，也有家长手忙脚乱地带着那些没有赶上校车的小朋友们来到学校。

八点的时候，勤快的小朋友们已经坐着校车来到了晴天幼儿园。

八点半前是到校的时间。

“南南老师早～”

“丽丽老师早～”

“丹丹老师早～”

“早呀，睿杰。”

“早啊，梓诺。”

……

像这样的问候，苏向南每天都要说二十多遍，有个别极腼腆的孩子，也不擅言语，只是躲在家长们身后，揪着他们的衣服，露着一双无邪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洪水猛兽”们。

每次苏向南总会走过去，摸一把他们毛茸茸的头，刷一下存在感，然后牵着他们的小手，走进幼儿园里。

大概是没有大人们该有的古板和严肃，这个班里所有的小朋友都很喜欢苏向南，要是换了徐丽把小朋友们领进园，指不定又是一顿鬼哭狼嚎。

照例是晨检，检查小朋友们的清洁卫生和健康状况，挨个测体温看看有没有发烧生病之类的情况。

晨检完了是做简单的早间操，由丹丹老师带队，苏向南没有被副院长安排去，也不敢主动请缨，没办法，肢体协调性太差，不会的事情总不能太逞强，免得贻笑大方。

幼儿们的卫生很重要，饭前洗手是基本的步骤，标准的七步洗手法：内、外、夹、弓、大、立、腕。

搓手手，洗手背，洗指缝，洗关节，洗大拇指，洗手指尖，洗手腕。

做好准备工作，尔后老师们拉开板凳，引导崽崽们全部入座，替他们围上餐巾。

班里的老师们会清楚得记得每个孩子的饭量和喜好，也总有孩子不愿意吃饭，没办法，只能哄了，各种大小道理讲破嘴皮子，到最后软硬兼施。

苏向南很不理解，这群小崽子们，怕是不理解中国美食的博大精深吧，烧麦、汤包、豆皮、豆腐脑、热干面、面窝、水饺、欢喜坨、米酒……好吃的这么多！幼儿园早餐可是每天变着花样来的。

吃不下饭的孩子简直不可思议，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什么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么请来两顿。

孩子们不吃饭的理由千奇百怪，有时候弄得苏向南哭笑不得，更多时候她都选择沉思不言，安静地喂着乖巧的小公举们小王子们吃饭，不乖的让徐丽和郑丹哄着。

这是被生活逼出来的佛系。原则是，我不逼你，也希望你别为难我。

起初为什么会选择当一名幼师呢？是因为那片纤尘未染的童心净土，是为了逃避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为了安放无处不在的母性关辉，更多的，大概只是单纯地喜欢孩子。

后来又是为什么想逃避呢？是因为总跳不好的舞蹈和协调不起来的课间操，因为不听话的孩童的哭闹和个别家长的胡搅蛮缠，更多的，可能只是觉得自己的工资配不上自己的努力，每天早出晚归，身兼多职，可到头来，养活自己已经是勉强。

重复很无趣，也有时候很累，可看到孩子们的笑靥如花，苏向南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更多的时候，苏向南都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多少家长为了不让孩子落后，早早地把他们送进幼儿园和早教班，殊不知，快乐和童真才是一个孩子最应该拥有的东西。在本该快乐的年纪，肩负起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课程和学业，这样对他们真的好吗？她想不明白。

更有些奇葩家长，觉得照看孩子累，所以自己花钱把孩子送进学校。他们认为孩子进了学校，学校就应该负责，全权照顾好孩子的学习和教育问题，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从而忽视了孩子的家庭教育。

相对于前一种，后者让苏向南觉得更绝望。

【武汉话】

您俩过早袅冒啊？=您吃早饭了吗？

嚼=唠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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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个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