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人称 第5章 不适合写日记的人

1路车迟迟不来，倒是苏向南，抄起随手的斜挎包朝尹天蓝砸过去，无奈地笑：“尹天蓝，你个叛徒！”

“其实我觉得，他好无辜的啊，我不想骗他。”

尹天蓝接过，扒着苏向南斜挎包上的卡扣，吧嗒，拉开，吧嗒，关上，吧嗒，又拉开……如此循环往复，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或许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

“那我呢，我就不无辜了吗？好端端的，被我妈弄过来相亲。”才23岁的年纪，苏向南觉得，现在谈恋爱真的还算早了，尽管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开始领证、结婚、晒娃，可每个人的人生进度就是会不同步啊。她相信，自己的真命天子肯定在来找她的途中，不过是在这纷繁世界里一时迷路罢了。

她说着，微信滴滴嗒嗒响个不停，都是王宇巍发来的消息。

“我出来了。”

“你们人呢？”

“我顺便送你们回家。”

……

“谢谢你，不用麻烦了。”苏向南手指在手机九宫格键盘上飞快地舞动着。

雨后的小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站台的坐凳上罗列着细密的水珠，尹天蓝从包包里拿出一小包纸，把整条凳子上的水珠擦干净，示意苏向南坐上去。

才落座，尹天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惊呼道：“宝子，百佳的停车费啊，十块钱一个小时。”

喝茶、吃饭、看电影，约莫花了六个小时。百佳广场人流量大，停车位供不应求，为了充分利用好每个停车位，兼顾好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故而停车费很贵。

“啊，待会儿一起转给他好了。”之前两个人抢着付火锅的账，最后是王宇巍付的钱，真不是她不讲客气，是她苏向南一介弱女子真的推搡不过一个大老爷们。

随即，只见苏向南果断掏出手机，手不抖眉不皱地给王宇巍转了600块钱，五分之一的工资没了。

包括喝茶吃点心的钱，涮火锅的钱，还有停车费。

“要得了这么多？”尹天蓝看得有些肉疼，啊，毛爷爷。

内心开始小小地算了一笔账，三个人喝茶一百出头，吃饭三百多，停车费六十。只怪自己太穷，不能替苏向南分担。

“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想亏欠别人，尤其是陌生人。”苏向南捋了捋头发，露出耳朵来，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个小小的耳洞。

“可是，你挣钱也不容易啊。”

吧嗒又是一下，尹天蓝打开了包包。苏向南顺手把自己手机塞进包包里，望向车来的方向，并没有回答。是啊，挣钱好少，花钱如流水，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是忙碌时间段的公交车总会姗姗来迟，两人望着道上的车水马龙，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今天怎么没化妆啊？”尹天蓝望着苏向南鼻翼旁两颗俏皮的小雀斑，问道。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如今看来，这话是有道理的。寻常的苏向南浓妆艳抹，别具风情，今天的她未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在齐刘海的遮掩下显得恬静淡雅，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我卸了妆和化了妆是天差地别两个样子的，如果他连我素颜的样子都不能接受，那还谈什么以后。”

只是一出门，遇见了那样的鬼天气，就更不想相这个亲了，这才让天蓝替代。

嗯，这话说得在理，尹天蓝在心里默念道，又话锋一转：“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的啊。”

“哧啦”一声，有公交车减速到站，不是1路车，车上有人上有人下，恍若浮影，两个女孩子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完全不在乎。

“然后呢？”

“小蓝子你要是喜欢，大胆去追哦。”

“啊？”尹天蓝本想苏向南会对王宇巍评价一番，始料未及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我觉得你们俩就很般配，很互补的存在。”苏向南语气淡淡的，仿佛今天就是专门来给尹天蓝相亲的。

互补？我们俩是天壤之别的存在。尹天蓝皱了皱眉，轻抬嘴角，尬笑不语。

其实，苏向南，你知道吗？现在的我，没有再去喜欢任何人的勇气了，害怕失去，亦无心无情。做好了寥寥余生的准备，也可以随时接受生命里突然有个他。

只是，爱，怕是给不了。

大学时候，尹天蓝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他会把所有和女孩子们聊天的痕迹及时抹去，尹天蓝经常会看见有女孩发过来的若有若无的大半段话，也没有质问，选择了漠视，后来那个男孩牵了别人的手。

尹天蓝没有哭，也没有闹，为别人弄得自己黯然神伤一点都不酷，只是默默删除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年少时的爱情，如初春若隐若现的蓓蕾，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摧残在了雪打风吹的背叛里，零落成泥。

尹天蓝想了很久，他叫什么来着？然后又是苦闷尬笑，竟然忘了——那就说明他根本不重要。

思绪良久，尹天蓝回神，反问道：“那你呢？”

把自己的相亲对象让给别人，这相当符合苏向南跳脱又神经大条的风格。

“我有男神梦殿就够了。”

梦殿艺名沉梦，是C圈颇有名气的coser，主打各种**作品，出片率还挺高的，大概每周都有那么两三次更新。

男神是什么？是新出的电视剧里演技颜值爆棚的流量小生，是音乐电台里声线清冽的主播，亦或是某首单曲循环里的那个声嘶力竭的人儿。男神什么的都不现实，只适合用来YY。

姑娘家家的，年纪大了就该找个好归属，免得孤独终老，尹天蓝依稀记得，这话还是苏向南自己说的，但这话一点都不苏向南，应该是出自苏妈妈之口。

女生们大概都喜欢八卦，苏向南也不例外：“你是不是喜欢万嘉豪？”

尹天蓝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来万嘉豪是谁。

尹天蓝和苏向南是高中同学，那时候班里杜绝一切早恋，本着把任何早恋苗头扼杀在摇篮里的原则，班里实行男生跟男生同桌、女生跟女生同桌的管理办法。好巧不巧，21班有19个男生和19个女生，最后一桌怎么安排，让班主任有点伤脑壳。

尹天蓝当时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跑去跟班头说，老师，我要跟万嘉豪当同桌。

当时班主任抠着脑袋用质疑的目光看了她许久，这娃子，怕不是要早恋吧？

尹天蓝拍着胸脯跟班主任保证，自己和万嘉豪在某一方面算得上是“敌对”，绝对不会在一起的。两人渊源颇深，初中时候万嘉豪喜欢尹天蓝当时的闺蜜，尹天蓝大嘴巴泄了秘，于是万嘉豪的暗恋还没有萌芽就被扼杀在了土壤里，好巧不巧，这对冤家高中又在一个班。

为此，万嘉豪简直对尹天蓝恨之入骨，以至于后来两人当同桌的日子里，都不搭理她一丝半点。

不搭理就不搭理，有贼心没贼胆算什么英雄好汉，尹天蓝也不主动理会他，每天闷头学习。就这么过了两年，直到高二文理分班万嘉豪去了理科班两人才分开，期间尹天蓝的学习成绩一路飙升至全班第三，并坐稳了这个位置，被同学们调侃为“千年老三”。

学委，人缘好，成绩优异，性格活泼，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家长老师们喜欢她，同学们也喜欢她，那是高中时候的尹天蓝，璀璨一时。那时候，她爱笑，也爱闹，闺蜜成群，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唱得一嗓子好歌。

尹天蓝想了想最后到底有没有与万嘉豪和解，高中时候两个人怎么那么幼稚呢，笑出鹅叫：“鹅鹅鹅鹅鹅，我们啊，绝无可能，虽然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帅啦哈哈哈。”

这个颜狗，苏向南在心里鄙视了一番，心绪中浮现的是尹天蓝之前的吐槽：如果有一天，你双脚迈进爱情，有了孩子和家庭，却收获了背叛，就是一败涂地，毕竟女孩子交纳出去的是有且仅有的青春华年，而他风华正茂，在岁月中更显成熟。可你如果有了一个很好看的孩子，这个看脸的世界，也会对他多几分优待。

公交车上的橘色灯光穿透过雨后的雾霭，老远就能看到，1路车来了。

尹天蓝给了苏向南一个大大的拥抱，尔后挥手作别。

“明天见啦，天蓝。”

“明天见。”

退让一旁，让身后的乘客先付款，尹天蓝摸出自家的小鸡崽立体异形卡。

“滴——刷卡成功。”清脆的女声传来。

公交车司机瞥了她一眼，这种类型的公交卡可不常见，还是年轻人会整活。这枚公交卡，整体造型大小适宜，是一只破壳而出的淡黄色小鸡，它头顶着两根呆毛，圆溜溜的眼睛已经被磨得露出后面的胶质底色，小巧的黑色的喙，底托是白色的蛋壳。

等回家公交车的长队，刷卡成功的提示，这是每天都可以感受到的仪式感。回家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尹天蓝更热衷于挤公交，试图在人山人海里找一丁点儿存在感。

到站，上车，下车……无数次的轮回，每天会与几百几千个人擦肩而过，佛说那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

刚到家，苏向南立马拉了个微信群，群名“三人行，必有逗比焉”，群成员ewbo、穿越回宋朝去种田和王宇巍。

ewbo（苏向南）：“好了，大家以后就在这里聊天吧。”

穿越回宋朝去种田(尹天蓝)：“逗比？逗比是谁？”

ewbo：“是你是你就是你，你个逗比。”

穿越回宋朝去种田：“【黑人问号脸】表情包。”

ewbo：“【来打我啊】表情包。”

穿越回宋朝去种田：“【土拨鼠尖叫啊】表情包。”

看着两个人玩笑嬉闹，互动很有爱，王宇巍隔着屏幕露出姨母笑，并且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没有在群里面发言，而是默默退回了苏向南的转账，尔后点开了尹天蓝的头像，添加好友，备注道：“我没别的意思，打个招呼而已。”

正在“三人行，必有逗比焉”群里跟向南互动得火热，微信提示声“噔”的一声，吓得尹天蓝手一抖，手机直接掉进了公交车上的垃圾桶里。

尹天蓝面不改色，淡定地捡起来擦干净，一看是王宇巍，通过，又看到他像是蚂蚁打招呼一样的问候，回了句“哦”，随即关闭两人的聊天界面，又回到“三人行，必有逗比焉”群里，接下苏向南的话茬。

不羁绊，不纠葛，这就是好闺蜜应有的态度。

王宇巍大概也明白这个意思，没再发消息。

倒是ewbo在群里咆哮：“王宇巍你为什么没领红包！！！”

王宇巍：“没事的，我请你们。”

话语后面还带了个黄色微笑表情包，让苏向南简直无语，感觉两人一下就有了代沟。在老年人的认知里这个表情才是友好微笑的意思，在年轻人眼里这是不屑和嘲讽，是骂人的意思啊大哥！

ewbo：“……”

ewbo：“让我们一起说，感谢大哥的盛情款待！”

穿越回宋朝去种田：“感谢大哥！茶好喝，火锅好吃，电影好看！”

王宇巍：“客气了，我的荣幸。”

又礼貌又客套，聊天气氛又陷入了安静。尹天蓝也想着应该把主场交给他们俩，就开始默默潜水。

公交到站。尹天蓝穿过浩荡长街，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老旧弄堂。

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阴冷逼仄望不到头的小巷，也不是戴望舒诗里会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路过的小巷。若非要用语言去形容的话，像是麻将里的“九条”，几间屋子并立成长条，家家户户都是两三层的老房子，旁边也是一个长条，与对面邻居屋前屋后相对，中间是花坛。规矩的纵横长条，楼也不高，在城市高速发展的今天，还保留着这样的布局实属难得。

花坛里有一簇石楠花开得正盛，尹天蓝记得，这种花味道很重，高中时候楼下就有那么一大片，开花的时候同学们叫苦声连连。她凑近，很努力地闻，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暗笑大脑势利，麻痹感官，也学会了趋利避害。

幸运的是，尹天蓝家在几栋房子的末尾，这样便有了一个院子，可以种种菜养养花啥的。

正打算翻墙摸钥匙的尹天蓝听到邻居推门而出的“嘎吱”声，吓得仓皇逃走。

那模样，就好像一个入室行窃被当场抓包的小偷。

邻家大爷抬头望着溜远的人儿，仔细回想，这丫头，好像是隔壁老尹家的来着，五六年前没了妈，在北方上的大学，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不对，我回自己家，跑什么呀，尹天蓝想着，折回，却见隔壁领居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她。

她讨厌这样的眼神，恶心又世故。

大爷本来打算回屋，却见尹丫头翻墙而过，紧接着传来一阵暴怒的踹门声，当事人又翻了墙出来，不禁摇摇头，扼腕叹息。

尹天蓝刚掏出钥匙，屋内有人开了门，老式的绿色防盗门上斑驳了锈渍，推一下，那声音仿佛千万年前的回响，冯虚御风而来。

尹天蓝莫名火大，她记得出门前并未关后门，尹志强一回来就把它锁了干吗！本来可以直接翻过围墙进屋的，现在还非要拿着钥匙再翻出来。

可她也从未奢望过尹志强会帮她开门，事实上，尹志强刚听见她踹门的声音，早早地打开了后门，见门外没人，这才来开前门。

见她进屋，尹志强继续躺回藤椅上玩手机，期间抬头问了句：“吃饭了没？”

“吃了，和苏向南。”

“还有钱没？”

钱，钱，钱，除了钱两个人真的是找不到别的话题聊，尹天蓝有些悲哀，更加心烦。

“有！我不要！”

尹志强还想再问什么，尹天蓝关了房门，上锁，尽管知道尹志强进来之前会敲门。

白色的实木桌椅，上面积满了灰尘，尹天蓝也懒得擦，文江发展得飞快，每天都不一样，到处都是飞驰的汽车和满目疮痍的坑洼路面，今天擦了，明天也会有的。

抽出侧边上层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笔记本，输入密码“000”。

泛黄的纸页，斑驳的泪痕花了字，尹天蓝翻到一页空白，那页纸张早就被泪水浸皱，提笔开始写道。

“妈妈，我今天又遇见了一个人，是个爱笑的男孩子，喜欢黑色，喜欢看书，是苏向南妈妈给她找的相亲对象，是个老师……”

没写两笔，纸就花了，眼泪像是受不住水压而爆裂的水管，呼啸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停笔，撕下，往垃圾桶的纸巾里又添了两张。

果然，还是不适合写日记啊，就是矫情，尹天蓝暗骂了自己一句，抬头看向窗外。

雨停了，天依旧是阴郁的，席卷着墨色，像有人不小心把墨水滴进了一大杯清水里。

窗外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雨后的树叶被洗涮得发亮，葱绿的绿叶间，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几个花苞。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尹天蓝想，它肯定吸饱了雨水，积蓄力量，肆意生长，绽放属于它的芳华吧。

算了，不写了，索性收笔，关上了笔记本，尹天蓝默念道：

向南，你一定会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