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绎安拐了个弯,突然脚步一顿,陡然停在原地,不到十米的距离,季桓夏蹲在昏暗的角落里,头埋在臂弯中,身形蜷缩得像是要把自己藏匿起来,显得单薄又无力。
他没见过这样的季桓夏,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孤单又脆弱,被整个世界遗弃,和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阳光从窗外斜斜洒落下来,偏偏不怜爱角落里的身影,光线在他的面前切割成一道分明的明暗交界线。
后背被人撞了下,乔绎安往前踉跄半步,手里拎着的养生礼品差点掉落在地,那人匆匆道了歉随后进了病房,没多做停留。
乔绎安低头看着手里的礼物,快步走上前去,还剩半米的距离,女人见到乔绎安,刚要开口,却被乔绎安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女人见状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乔绎安将袋子放到地上,慢慢靠近季桓夏,在他面前蹲下来。
“季桓夏。”
乔绎安声音很轻。
季桓夏一动不动。
“季桓夏,是我。”
乔绎安又重复一遍。
还是没人回应。
女人又上前拍着乔绎安肩膀,将手机递给他,口型对着乔绎安说道自己先走了。
乔绎安道谢后点点头。
手机塞回裤袋里,乔绎安双腿跪在地上,伸手在季桓夏膝盖和臂弯里摸他的脸,下半张脸被口罩盖住,手指往上摸,不经意间触到湿润的液体,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
乔绎安本想将他的脸捧起来,又改变主意,伸手将他整个人圈住,直起身子搂在怀里。
季桓夏整个身子都冷得吓人,身上散着他不熟悉的消毒水味,乔绎安手掌覆在后背凸起的那条脊骨上,还是硌人,乔绎安却抱得更紧了些。
就这么无声地抱了会儿,乔绎安感觉到怀里的人抬头,他低头和怀里的人对上视线,殷红的眼眶,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
乔绎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季桓夏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抓住肩膀用力推开,乔绎安身体一晃,眼里满是错愕和不解。
季桓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扶着墙站起身,脑袋缓慢地低垂与乔绎安视线交汇,声音浑浊:“你怎么来了?”
乔绎安视线不自觉移到地上的袋子,被他这么一推,乔绎安慌乱找个借口:“替季阿姨送礼物。”
季桓夏点点头。
乔绎安站起来从裤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他,犹豫着开了口:“你,还好吗?”
他话音刚落,季桓夏走上前一步,动作迅猛有力抓住乔绎安手腕,拽着他往前走,顺手提起地上的礼袋。
乔绎安跟着他一路走到电梯口,进电梯,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三楼,出了电梯,季桓夏带着他径直走到一间病房门口。
“秦老师状态不好,你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季桓夏交代他。
“哦。”
乔绎安应了一声,心里不免失落。
季桓夏松开手,进了病房。
房门没有完全关紧,留下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乔绎安转到门边透过门缝,通过这个窥视窗口往里看,他很少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但留着的这条门缝像是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忍不住朝里面看。
季桓夏绕到病床右侧,将袋子放到桌子上,俯身侧耳听秦钟说话,起身手上不知道又在比划着什么,然后笑了笑。
季桓夏眼皮薄而窄,眼角微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戴着口罩的季桓夏,笑起来比之前多了些温柔。
眼见季桓夏往门边走,乔绎安后撤一步,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在过道里站着,没一会儿,季桓夏从里面出来。
乔绎安:“可以走了?”
季桓夏:“嗯。”
俩人出了医院大门,季桓夏打算回去,乔绎安脑子里被突如其来的念头牵引,临时改了主意,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去了新城。
一路上季桓夏对于刚才在医院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乔绎安默契地选择不问。
到了地方下车,季桓夏摘掉口罩,目光所及之处,是高楼大厦林立的繁华景象,向前瞭望是珠江,不远处还有本市著名的‘小蛮腰’巍峨耸立。
季桓夏小时候就听季爷爷说过这里,有一座高塔,有漂亮的夜景,很繁华。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季爸爸和季妈妈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季爸爸对季妈妈一见钟情,俩人很快就坠入爱河。
季桓夏一直都想来看看,却始终没有来。
疑惑地问乔绎安:“这里是什么地方?”
乔绎安耸耸肩:“海心沙。”
说罢就往前走,只剩季桓夏的重复抛在脑后:“海心沙。”
季桓夏又问道:“来这里干吗?”
乔绎安:“逛着玩啊。”
说是逛着玩,乔绎安带着他来到柳树下的座椅上,天色接近傍晚,路上下班行人络绎不绝,伴着西沉的落日,温暖又毛茸茸的光影洒在他们身上,旁边一个小三轮摊位上,摊主吆喝着卖糖葫芦。
乔绎安跑到摊位前,透明玻璃窗里摆着各式各样冰糖葫芦,没多久乔绎安捧着一盒冰糖葫芦回来。
乔绎安坐下后递给他:“喜欢吃哪个?”
盒子里面盛放着六串小糖葫芦,每一小串都是三个串在一起,精致小巧,葡萄的,糯米的,草莓的,橘子的,当然还少不了经典的山楂。
季桓夏随手拿了个葡萄的。
乔绎安迫不及待评价:“这个最好吃!咬下去汁水在嘴里爆开,而且不会很甜。”
很快,乔绎安就否定了自己刚才的夸赞。
他自己也拿了个葡萄的,咬下第一个,苦水在嘴里蔓延开来,混着冰糖的甜腻,分不清是苦味占据上风还是甜味太腻。
乔绎安嘴里包着一口又苦又甜的糖葫芦,口齿不清叫道:“季桓夏。”
季桓夏手上的还未入口,见状放回盒子里,问他:“怎么了?”
乔绎安:“哪里有垃圾桶?”
季桓夏环顾四周,指了指对面:“对面。”
乔绎安接收到信息立马腾起身,找到垃圾桶,走到对面,将嘴巴里的糖葫芦吐出来,手里剩下的两个也被他无情地扔进垃圾桶里。
回来后满脸透着嫌弃的看着盒子里的糖葫芦,“现在的糖葫芦没有小时候的好吃,看着好看,味道不行,还是坏的。”
季桓夏重新给他一个:“这个。”
乔绎安摇摇头:“不吃了,太甜。”
季桓夏有些意外:“你不喜欢甜的?”
这个还真是问到乔绎安了,他确实喜欢吃甜的,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对甜食产生了莫名的抗拒,觉得太过腻人,连以前最喜欢吃的软糖也吃不了两颗就扔了。
乔绎安想了想,很快给出毫无根据的结论:“喜欢,但是年纪大了,吃不了太甜的东西。”
季桓夏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乔绎安:“季桓夏。”
“嗯?”
乔绎安将糖葫芦送到他嘴边:“你尝尝,这个肯定比我那个好吃。”
眼神看着真挚又诚恳,季桓夏没办法拒绝,直接咬了一个。
葡萄的酸甜在嘴里蔓延开来。
季桓夏:“甜的。”
乔绎安不放心地问:“苦吗?”
季桓夏嘴里嚼着葡萄,不方便回答,只是摇摇头。
乔绎安收到回答,满意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
江面上波光潋滟倒影着残阳余晖,由刚才的黄色渐变成橙红色,衔着金光的江水美不胜收。
季桓夏望着江面,声音变得又低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世界上的美好都仅存于短暂的一瞬间。”
乔绎安安静听着,以为他是在说眼前的美景,附和着说:“每天都会有美好。”
季桓夏听闻扭头看他,似笑非笑。
每天都有美好发生,但那些美好往往转瞬即逝,如果每天都会发生,那么发生在乔绎安身边就好。
乔绎安侧过身,怯怯地说:“季桓夏,我在你的房间看到了一张字条。”
季桓夏没有回避:“你想问什么?”
乔绎安:“你小时候见过我吗?”
季桓夏沉默半晌,开口回答:“手机上见过。”
夕阳完全沉下去,微风拂面,吹散夏日里的炎热沉闷,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夜游轮船穿梭在江面上,像是流动的画卷。
季桓夏:“小时候姑姑回来,那时候,她总是能从麻袋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其中就有一本破旧的画册,她告诉我是你给的,然后给我看了照片。”
乔绎安了然,没记错的话那本画册是幼儿园里的老师发给他的。
季桓夏似乎笑了一下:“刚才,吓到你了吗?”
没等乔绎安接话,季桓夏自顾自地说:“这已经是极力控制的状态,不然只会比刚才还要糟糕,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看见你的手被自己抠出一道道血痕,”
乔绎安低头看了看已经恢复如初,没有任何痕迹的手指。
季桓夏脸上依旧带着笑,笑里藏着几分自嘲和释然:“跟我真的像,不过我选择的方式更加直接,会拿玻璃渣划,那种痛,干脆利落,没有太多挣扎,麻痹大脑,能让我短暂地忘了其他事情,虽然事后留下的是更深的伤痕。”
乔绎安一直以来都认为季桓夏身上有些难以琢磨的故事,他的细心和冷漠并存,既矛盾又和谐,没有丝毫割裂感,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有迹可循,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
季阿姨坦白的身世,季桓夏医院里的状态,现在平平淡淡说出的话……
乔绎安试图从每一个细节中拼凑出完整的故事面貌。
这些细节都在指向一个出口,季桓夏童年过得没比他好到哪去。
乔绎安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不管说什么对季桓夏都没有用,他的身世让乔绎安不论说什么都带着些同情和怜悯的意味。他那套甜言蜜语般哄人的话术,在季桓夏这里好像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