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捷的博士生宿舍位于A大学西南角。筱静和我从正门进去,几乎穿过了整个校园,才走到那里。
228房间的门半开着,室内正在用很高的音量播放着原声英语。
筱静听了片刻,低声对我说:“好像是哈佛公开课。”然后,抬手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室内的英文讲话声戛然而止。
季捷把门拉开,见是我俩,很绅士地一笑,侧身让到一旁,说:“请进。”
他的寝室比我想象中的整洁许多,只有两张床、一个书架、一个衣柜和一套桌椅。床和书架都是钢管制成的,喷了米白色的油漆;衣柜整个儿嵌在墙壁里;书桌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只很朴素的台灯夹在桌面左上角,黑色灯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椅背上搭着一件红白两色运动服上衣。
“哦……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多余的椅子了,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坐那儿吧。”他搓搓手,指指屋里那张显然没人住的空床,略带歉意地说。
“谢谢。”筱静文雅地一笑,拉着我并排坐在床沿上,环顾四周,礼貌地说,“你的寝室收拾得好干净啊,完全不像我印象中男生寝室常有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这屋子里只住了我一个人,东西少,不怎么具备脏乱差的条件吧。”他有些自嘲地调侃,把门开大些,从书桌下面的纸箱里摸出两小瓶矿泉水递给我俩。
“谢谢。”我和筱静同时说。
“不客气。”他低声回应道。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种初见的尴尬气氛。我们三个人都面带微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不好意思啊,”季捷可能觉得自己毕竟是主人,硬着头皮开口说道,“我这个人有点儿脸盲,再加上昨天晚上实在喝了不少酒,”他看看筱静,又看看我,红着脸问道,“你们二位,是谁要报考我们哲学系的博士生来着?”
“是我。”筱静立刻说,笑着看了我一眼,给季捷打圆场道,“我俩长得的确有几分相像,也难怪你分不清。就连我们C城科技大学的学生也经常把我俩搞混呢。”
“噢,懂了,那你是筱静。”见筱静点头称是,季捷就把目光投向我,说,“那你就是洛霞吧。”
我无言地微微一笑。
季捷收回目光,拍拍桌面上那厚厚一叠书本,对筱静说:“我今天上午简单翻找了一下,这些都是我以前备考时用过的书和资料,现在没什么用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拿去用吧。”
筱静赶忙起身道谢。
“但是,只看这些还远远不够,”他补充道,“我咨询过我们哲学系的几位老师,他们都说,今年你还需要另外准备几本书和几种资料,我都记在这里了。”他从那叠书本的最上面拿起一张写了十来行字的A4纸递给筱静,“你看,我查过了,这些打了勾的,在网上可以买到;这些没打勾的,你就只好另想办法了。”
“噢。”筱静看着那张书单,面露难色。
我碰碰她的胳膊,低声建议:“你可以先去我们C市科技大学的图书馆找找看。”
“哦……我觉得你们理工科院校的图书馆不大可能会收藏很多这种哲学方面的专业书。”季捷说,“要不这样吧,我先在A大学内帮你们借借看,如果借到了,你们就复印下来,这么做虽然有点儿小贵,但比较省心,能很快就把资料都搞定,然后就可以安下心来复习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筱静赶忙说。
“没关系的,举手之劳。”季捷笑道,“那你们留个电话给我吧,我如果借到了,就通知你们。”
筱静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又闲谈片刻,顺势邀请季捷一起出去吃晚饭,但他谢绝了,说自己约好要去导师家面谈。筱静也不好强求,又客套几句,就拉着我起身告辞。
季捷找出两个塑料购物袋,指指桌上那一叠复习资料,说:“分成两袋装吧,一个人拿可能会太重了。”
筱静谢过他,把资料分装好,我俩各提一袋,告辞离开。
走出季捷的宿舍没多远,筱静就评价道:“他这人还真挺实在的哈,也挺热心。”
“是啊,我猜他肯定一直在读书,没怎么工作过,所以不像胖虎和小强那么圆滑。”我随口应道。
“不会吧,他看上去年纪可不小了。”筱静说。
我不大相信,说:“我怎么没觉得?”
“他应该有三十岁了吧,只多不少。”筱静笃定地说,“我婆婆常说,看男人的年纪要看脖子,看女人的年纪要看手。”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仔细回忆一下,只记得季捷个子不高,五短身材,长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眉毛淡,眼睛小,还戴了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镜,实在想不起他的脖子到底长什么样。
不过,为了验证筱静的理论,我就地取材,仔细比对了一下我俩的手,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筱静比我大三岁,单从脸上很难看出来,但她的手的确不如我的圆润,皱纹也更多,指关节处的颜色也比我的暗淡。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在我俩的手上游移,不禁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说:“不知道以后季捷肯不肯帮我引荐一下要报考的导师。”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问问他?”我不解地问。
“现在问了也是白问,我还什么都没复习呢,见了导师也没什么好谈的。另外,我毕竟跟他不熟,一下子提出太多要求肯定显得很招人烦,万一被他拒绝了,以后反倒更不好开口了。”
我对筱静的深谋远虑点头称是,想起于悦曾说她是“开了挂的人生,一分钟也没有浪费掉”,越发觉得此话有理。
A大学所处的地段虽然不算繁华,但在学校周边却也聚集了一大批主要做学生生意的各种小店,更有数不清的小商小贩沿街游走,颇为热闹。
筱静和我走出校门,在路边的冷饮店里买了两只甜筒,混迹在以学生为主的人群中边走边吃。遇到喜欢的店铺就进去随喜一番,倒也十分惬意。
这样游游逛逛,我俩的手都痒了,于是,我买了一把挺漂亮的鱼形牛角梳子,筱静给她儿子买了一只很柔软的丝绒抱抱熊。
我俩也不打算正经吃晚饭了,打包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又沿途买了各种心仪的小吃,大包小裹地提回宾馆。
“这些东西其实都挺胖人的哈。”我笑道,把食物都摆在床头柜上。
“没事儿,今天不减肥了,咱们敞开吃。”筱静把空调的冷气开到最大,盘膝坐在床上,打开电视,选了一档综艺节目,和我一起边吃边看。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噢,妈。”她用一只油汪汪的手按开了手机扬声器,嘴巴努力蠕动,想把食物尽快咽下去。
我起身拿起电视遥控器,研究了一下,把电视机调成了静音。筱静对我点头致谢,用口形无声地说道:“是我婆婆。”
我对她一笑,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却见她已变了脸色。
“坏事了,洛霞,我儿子出水痘了!”她皱着眉头说。
“真的吗?”我不得要领地问。
她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径自说道:“我婆婆说孩子发高烧都快四十度了,哭得小脸儿趣青,谁也哄不好,”她眼圈儿一红,语调里带上了哭音,“说是在幼儿园传染上的,可是他半年前刚打过疫苗呀,我还以为就不会被传染了呢。唉,我就怕他不懂事用手乱抓,要是感染了,留疤了可怎么办哪……”
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是,筱静立刻搭长途客车返回C市,而我继续留在A市等待季捷的消息,帮助筱静复印考博资料。
仿佛巫师一挥魔杖,筱静和她那硕大的行李箱瞬间就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小吃。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有筱静和我在一起,我就是陪同筱静到A大学联系考博的洛霞,就是胖虎和小强的高中同学洛霞。如今筱静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如同那个从所罗门的宝瓶里释放出来的妖怪,瞬间恢复了原形,又成了曾经和柯玉实一起在A大学读过四年本科的洛霞,曾经拉着柯玉实的手在A大学附近四处游荡过的洛霞,曾经和柯玉实领过大红结婚证的洛霞。
“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前妻了!”我说,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左右相邻的房间里是否隔墙有耳。不过,我还是本能地把声音放低些,下意识地扭紧双手,自言自语道:“我真不能再想他了!”
我关掉电视,从床边抓过手袋。
与筱静带了那只硕大的行李箱不同,我来A市只带了一只A4纸那么大的手袋,里面只装了一瓶面霜、一部手机、一包湿巾、一包无纺布内裤、一瓶谷维素、一张银行卡和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弄假成真》。
我拿出那本书读了几行,却发现房间的顶灯和床头灯太过昏暗,读起书来非常吃力。
我丢下书,重新打开电视,握着遥控器胡乱换台,终于挑了一部已经演到第三十集的连续剧。
我平时不追剧,能认出的影视明星也很有限,之所以挑了这部剧,只是因为我觉得剧中的一个演员长得与姜小丽很有几分神似。
姜小丽既是柯玉实的高中同班同学,又是我现在的同事。因为与柯玉实结婚,我和她一度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又因为与柯玉实离婚,我俩的关系明显淡了下来,即使她只字不提柯玉实,仿佛世上从无此人,即使她最近很热心地给我介绍了谭碧波,我见了她还是心情复杂,手足无措。
我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电视屏幕上已经换了别的节目,扭头看看床头柜,却着实怔了一下——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剩下的那些小吃全都吃光了。
我把各种包装纸都塞进吃空了的肯德基全家桶里,把全家桶丢进房间一角的纸篓,再次惊诧于自己居然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东西。
这时候要是有一碗筱静亲手泡的碧螺春就好了,我心不在焉地想,用电水壶接了半壶自来水烧开,把宾馆房间的茶包丢进杯子里,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我正在喝茶的时候,手机响了。
“洛霞,刚才季捷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把书借齐了,让我有时间去拿一下。你现在就跟他约个时间好不好?”筱静几乎是在喊着说,背景是长途客车行驶时呼呼的风声和车厢里嘈杂的人声。
“好。”我放下茶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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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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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