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静打开行李箱,从一堆繁琐的包装中很小心地取出一只小巧的电陶炉和一把造型雅致的铸铁茶壶。她接通电源,拧开一瓶纯净水倒进壶里,放在炉盘上加热。趁着烧水的空档,她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天青色冰纹瓷罐和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盖碗。
我坐在农垦宾馆3313房间的沙发椅上,用欣赏的眼光看筱静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觉得她的行李箱就像多拉A梦胸前的四次元口袋,就算她在下一秒从中掏出传说中的任意门,我也绝不会大惊小怪。
筱静就是这样一个习惯于凡事有备无患的人。我俩来A市之前五天,她已经在A大学附近找好了这家宾馆,在最高的三十三层预定了一个双人标准间。
“宾馆房间里的茶包肯定难喝死了,”她边说边熟练地洗好玻璃盖碗,用一把银色的小镊子从瓷罐中夹出少许茶叶投入盖碗中,然后提起茶壶,用将沸未沸的水泡了两碗清茶,捧起其中一碗给我。
“来,洛霞,尝尝我带来的碧螺春——今年的新茶,虽然味道有点儿苦,但解酒是最好的。”
我心里暗自庆幸前些日子跟谭碧波去过一次五柳居茶楼,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读过了他借给我的那本《茶经》,虽然自己平时没有饮茶的习惯,但多少也算了解了一些茶道,此时见筱静奉茶,就微笑道谢,双手接过盖碗,半揭开盖子,凑近鼻端轻轻一嗅。
“好香啊。”我很应景地赞道,浅浅啜饮一口碧绿的茶汤,只觉得与在五柳居茶楼和谭碧波一起喝过的那种白茶完全不同,入口绵绵的,润润的,在淡淡的清苦中,有一抹若有若无的花果幽香。
“只是……用这么清雅的好茶解酒,太可惜了。”我笑笑地说。
筱静很满意地一笑,也饮了一口茶,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问道:“你看我的脸还红吧?”
我对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说:“还好吧,我见你一开席就先敬了季捷和胖虎他们那么大一杯酒,还以为你酒量很可以呢!”
“哪儿啊,我有四五年都没沾过一滴酒了,上次喝酒还是在我自己的婚宴上呢。”筱静边说边殷勤地提着壶给我续杯,“我是想着人家老陶他们和我素不相识,全是冲着你的面子才这么给力地帮我的忙,我总不能不懂感激,给你丢人不是?”
“嘻,你这人还挺实在的。”我笑道,随后提起季捷邀请她明天下午两点去宿舍面谈的事。
“哎呀,真是太好了!”筱静兴高采烈地说,“洛霞,你明天有什么安排?要回老家去看父母吗?”
我摇摇头,说:“不回,太远了,坐长途汽车来回得大半天时间。我前几天刚和家里联系过,我爸妈身体都挺好的,我妹妹经常回家照顾他们,我也挺放心。其实我本打算去看看我妹妹,她就在市内上班,但她这几天休假,和男朋友出去旅游了。”
“你要是不回老家,那明天陪我一起去见季捷好不好?”筱静恳求道。
“那是为什么呀?”我不解地问,“要考博的是你,我去听他说怎么考有什么用啊?”
“不是啦,”筱静红着脸笑道,“我和他一点儿也不熟,两个人单独待在寝室里,多尴尬呀!”
我想想也笑了,妥协道:“那好吧,我陪你去。”
夜已深,我们又饮茶闲聊了片刻,就洗漱收拾,各自躺在床上。
筱静在家时因为孩子小,平时睡得都比较早,今天折腾了大半天,已经很累了,连打了几个呵欠,没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
我却不知是因为换了睡觉的地方,还是因为喝茶太多,勾起了失眠的毛病,吃了两片谷维素,辗转反侧多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躺得实在无聊,索性轻轻下了床,也没穿宾馆里配备的那种不合脚的一次性拖鞋,只光脚踩在柔软的毛绒地毯上,无声地走到窗前,钻到合拢的遮光窗帘背后,双肘支在光滑的大理石窗台上,从大约一百米的高度静静俯瞰A市的夜色。
我虽然在A大学生活过四年,但却从未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眺望过A市。农垦宾馆在我上大学期间已经营业了,但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记得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柯玉实曾说过要在这里开一间房为我庆祝生日,但我几乎立刻就拒绝了,因为贵,因为传说中的治安检查,也因为他脸上那种有点儿暧昧的表情。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筱静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
从酒店的窗口向北望去,A大学图书馆尖顶上有示廓灯明灭闪烁,那在A市是一个很显著的地标。循着这个标志,A大学的面貌在我的脑海中如一张导航地图般渐次展开。
出了图书馆大门向右转,沿着那条桑榆夹道的小路向北走大约五百米,就到了我曾经住过的女生七舍,再从楼群中向东穿行三五分钟,就会看见柯玉实曾经住过的男生二舍。
在男生二舍和男生三舍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排简易的平房,其中有一家名叫“什果吧”的小店,主要卖鲜花、果切、酸奶和水果捞,是几个学生合伙经营的一个创业项目。
“他们卖的这些东西明显都是女生喜欢的啊,怎么反倒把店开到男生宿舍区来了?”在校的时候,我曾经这样对柯玉实说。
柯玉实捏捏我插在他衣袋里的手,笑着说:“小傻瓜,店开在这儿,生意才更多呀!”
事实证明柯玉实说得没错。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在各种节日和我俩的纪念日,我经常收到他送来的鲜花;在食堂吃饭时,我俩经常用他买来的果切作餐后甜点;饭后散步时,我经常手里捧着他买来的酸奶,边走边吸,边吸边走。
其实,与酸奶和果切相比,我更喜欢吃水果捞,不过,柯玉实从来不肯买给我,也不许我自己去买。
“我总觉得,那些水果捞都是用没卖掉的酸奶和果切的边角余料混在一起做成的。”他这样解释的时候,眉毛还微微拧起。
“不至于吧。”我深表怀疑。
他就像看傻瓜似的看我一眼,认真地说:“不信你就去翻翻那家店门前的垃圾桶,如果那里面有切剩下的水果和过期没卖掉的酸奶,就算我输。”
我当然没去翻过,但心里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他的确比我更有商业头脑。这也许应该归因于遗传吧。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经营建材的商人,生意做得还挺红火,不像我家,上溯好几代全都在李洛村种田。
毕业之后,A大学的校园在我的记忆中就变成了一块陈列在售楼处大厅里的那种沙盘,我自己就成了沙盘上的一个塑料小人儿,捧着记忆中的那杯酸奶,在那条两侧永远绿草如茵、花开似锦的小路上边走边吸,边吸边走。
那杯酸奶永远也吸不完。
那条小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和柯玉实结婚后,我俩曾在C市相中过几处楼盘,但最终却一处也没有买成。
那时,我还兴致勃勃地为那个从未存在过的新家买过一方很漂亮的小地毯,很贵,很厚实,毛绒绒的,很柔软。我拿给柯玉实看,他说那是铺在茶几下面的,可惜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茶几。那块小地毯在我离婚之后也留在了他父母的家里。
我下意识地踩了踩脚下柔软的毛绒地毯,蓦地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住进铺着地毯的房间。
其实,我更习惯于又硬又粗糙的水泥地面,我在李洛村的娘家是这种地面,在A大学的寝室是这种地面,在C市红化街的屋子也是这种地面。
和柯玉实结婚后,我俩一直与他的父母同住。柯家的大房子里铺着棕红色的实木地板,亮亮的,滑滑的,据说价钱很昂贵,平时需要非常小心地打理。我曾经不慎把一枚一元硬币掉落在地板上,磕出了一个极浅的小坑,柯玉实的母亲心疼得不行,当面背后唠叨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和柯玉实离婚后,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起他。今夜,遥望着A大学图书馆的尖顶,我却怎么也忍不住要想起他,想起我们在A大学的种种过往。那时候,我们的爱是那么美好,那么简单。直到离婚后我才明白,那种简单而美好的爱,最容易受伤,而一旦受了伤,就很难复原。
第二天,筱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那时我正平平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无聊地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咕乱叫。
“睡得好吗,洛霞?”
“挺好的,你呢?”
“好极了!”
她坐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咕咚”一声倒回枕头上。
“啊——上回这么睡懒觉还是毕业之前的事呢!”她把双臂伸向半空中感叹道,“我真——真——真可怜啊!”忽然又用力挥了挥拳头,大声说,“哼!我一定要争取明年考上博,毕业了再申请进站做博后。一直读到A大学不要我了,我再回C市科技大学当老师去。”
“就为了能经常睡懒觉?”我笑着调侃。
没想到她竟咬着牙一本正经地回答:“对,你说,世上难道还有比能经常睡懒觉更美好的事吗?”
看到我诧异的目光,她翻了个身,款款说道:“洛霞,我觉得吧,咱们在大学里工作,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当辅导员,其实都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难处。就比如咱俩是辅导员,虽然得每天坐班,但是不用搞科研呀,劳力不劳心;他们那些专任教师虽然下了课就可以走人,看似比我俩轻松,但是得自己申请项目,争取经费,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还得编教材,写专著,哪样都不容易办到。”
见我频频点头,她接着说道:“但是我现在的情况很不同。我当辅导员,白天在系里跟学生们忙活一整天,晚上五点下班回了家,我婆婆帮我带孩子,我就得买菜做饭。好不容易把一家五口的饭菜弄上桌了,吃完饭,刷过碗,还得给孩子洗衣服。好不容易都收拾利索了,还得陪着孩子做游戏,讲故事,唱儿歌,哄睡觉。全套都做完,一般得十点钟了,累得跟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八点还得准时到学校来上班。”
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问道:“那……你老公不帮你做家务吗?”
“帮,但是我完全不能指望他帮。”她见我一副没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这么说吧,假如我让我老公刷碗,他能刷,一天两天也肯定没什么问题,但时间稍微一久,问题就来了。我婆婆就会说他刷得不干净啦,太费水、太费洗洁精啦,他小时候没让他干过活儿,现在啥也不会干啦……反正名义上是在说他,实际上都是在说给我听,我要是再装听不明白,她就会亲自替她儿子刷碗,那心里肯定要相当不高兴了。
“说心里话,我婆婆的儿女心很重,对儿子孙子都尽心竭力。在我读研那三年里,孩子全是她一个人带,我特别感激。其实就算她现在什么也不帮我做,等将来她老了,我也得照顾她。但说实在的,我就是觉得大家整天这么人盯人地绑定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做给别人看,没有一点儿个人空间,简直是太累了。”
我完全没想到筱静能这样与我深谈。我惊讶极了——筱静的生活看似很幸福,不料她心里却也有这许多苦与累。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与柯玉实在那段短短的婚姻里发生的种种龃龉。
我还记得最后与柯玉实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当我们拿着各自的离婚证走出民政局大门后,柯玉实对我说:“洛霞,也许我们曾经的爱情过于纯净和美好了,远不如我们结婚后遭遇的那些烦恼与怨恨那么粗暴和强悍,所以……”
所以什么呢?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时我俩都满面倦容,呆立了片刻,就各自走开了。
在那之后,我偶尔就会想,婚姻中只有爱是远远不够的,可是,除了爱,还要有别的什么呢?我不知道。
如今听了筱静的话,我忽然想到了——婚姻中除了要有爱,也许还要有,嗯,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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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