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锅只喊了几声,又无力地躺在床上,他干燥的嘴唇、干枯的脸皮、干瘦的肩膀,像炎炎夏日过后,秋日里即将掉落下来的树枝,变成垃圾。
岑今雨抹了把泪,问周奇略:“我们只能这样等吗?真的没救了吗?”
周奇略少见地摇摇头,他的年纪还不足以让他理解生死之事,他只是看懂了这里面的人情世故。
岑今雨又问:“他们会见死不救吗?”
“不敢,但不会尽心就是。”
“对,你说的没错,就是尽心。人总是要死的,不在乎结果,只在乎过程。”如果可以选择,有几人不想着临终时身边环绕着亲友。
到傍晚时,李大锅精神更糟糕了,连糖水都喝不下去了,一直喊着要上厕所,周奇略抱着他去了几次,却什么都没有。
两人在这事上都是半大的年纪,听着李大锅一声声喊难受,岑今雨不用说了,一向痞气十足的周奇略都不知所措,一声不吭地坐在李大锅床边。
好在晚饭过后,大队终于派了人过来。来的还是妇联主任和一队生产队长及副队长。三人见周奇略要去抱李大锅去厕所,忙叫住他。
“这么严重了?”
“主任,队长,你们可来了。李伯一直想要去厕所,去了好几次,都没东西出来。”
“他不是要上厕所,要走前都是这样,把他放回去,别折腾了。”
周奇略听他们一说,又把李大锅放下来。可没多久,李大锅唉叫着:“厕所,我要去厕所。”
“不用去,都是这样。”妇女主任解释着。
李大锅一向是寡言的,此刻一声声哀求着要去上厕所的他与往日几乎是两样人。
这临死的难受在磨灭着他的意志,他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娘,小六要去厕所,娘,娘,小六难受。英花,英花,我要去厕所。大宝、二宝、小宝,爹爹难受,扶爹爹去厕所。爹啊,娘啊,小六难受,太苦了,太苦了……”
他就这样一声声哀求着梦中的亲人,哀求着往日的温馨。
可耳边只有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和三个知世故的成年人。
生产副队长看着李大锅说道:“今天才初十,最好能熬过十五。”
生产队长认同地点点头:“要是十五前走,怕没人给他抬棺。”
过了正月十五,这年才真正过完,李大锅若是死在年节里,就非常晦气了。村里不少人嫉恨他们家,即使李大锅现在下场凄凉,对他们来说都是李大锅应得的。
当李大锅又一次求着人扶他去厕所时,岑今雨终于受不住地要去扶他起来,但被叫住了。
“再折腾走得更快,让他叫着,不要动,等他不叫了,给他喝点水。”
“可他叫得太难受了。”岑今雨看看他们,又看看李大锅,原来死亡是这么恐怖的事,她靠着旁边的周奇略,周奇略摸摸她的背。
“小岑,你没见过不知道,要走的人都是这样,你们别去动他,尽量让他吃点喝点。”
岑今雨刚要点头,周奇略抢先开口:“我们两个没经验,你们得派其他人过来一起帮我们,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两个都没回家,我们先回家一趟再过来,今晚要守夜吧。”
几人中生产副队长对李大锅敌意最大,闻言眉头一皱:“你们两个人照顾得很好,工分给你们翻倍。”
周奇略早就压着一股气了:“如果我没来,你们就让岑今雨同志一个人照顾李伯,这样的安排,合适吗?我们两个不是当地人,年纪也不大,让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来照顾,合适吗?”
周奇略说完就拉起岑今雨的手往外走:“我们先回去一趟,晚点会过来。”
生产副队长,见周奇略拉着岑今雨的手直接走人,大喊道:“你们不准走,如果逃避任务,抓你们出去批斗。”
周奇略转过身:“我们回去修整下再过来。”
周奇略的话说出岑今雨今天的压力,她也转过身朝他们骂道:“我们会回来,我们可不像你们!”
出了李家堂屋,憋在心里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如果李伯正月十五之前走了,他们真的会不管李伯吗?那李伯是直接放在棺材里吗?坟墓在哪里?怎么祭祀?周奇略,他们会不会真的不管李伯身后事。”说着说着,岑今雨自嘲一笑,“李伯人还没走,我已经在想着他身后事了。”
这份冷酷什么产生的,是在李伯一次次想起来,他们说人死前就是这样时。还是在更早,在他们把李伯搬到屋外时。
“周奇略,这就是死亡吗?”
“这只是死亡的一种,我们以后肯定不会这样。”
“我们会怎样?人死如灯灭,死后怎样都无所谓。”
“不要。”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周奇略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
他要做人上人,他要离开大运村,他要自己死时体体面面,有尊严地离开。
两人回到家中,收拾一番,今晚肯定要熬夜了。
“今雨,你不要过去了。”
“那怎么可以,就你一个人,出了什么事没一个商量的人,再说,你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死亡吧。”
周奇略没再拒绝,抱了两床被子,岑今雨则带上水壶,重新回到李家堂屋。路上碰到好几个人,李大锅将死的事此刻已经传遍全村了,李家特殊的身份,李大锅的一言一行注定深受全村人的瞩目。
“岑今雨同志,你们去那边吗?”叫住他们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
岑今雨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奶奶。”
那老奶奶拿着手帕擦了下眼角,神情说不上悲伤:“李大锅走了也好,他啊,从前是个小少爷,我记得啊,他是家里的幺儿,李家当眼珠子宠。他跟我们庄稼人不一样,长得白白胖胖,特招人喜欢。他也不像李家其他人,见到我们都会打个招呼,我记得有一年收成特别不好,我家实在拿不出田租,我去求,李家谁都不见,是六少爷见我可怜,免了我家的田租。六少爷是个好人啊,但生错了家庭。”
老奶奶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她说六少爷如何善良,帮了好多穷人,说六少爷学问高脾气好,娶了个媳妇特别漂亮,生的几个娃娃也跟六少爷一样,好相貌好脾气。只可惜跟六少爷一样投错了胎,早早离了人世。
岑今雨和周奇略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老人家。
老人家的手帕有些湿了,她哑着声道:“六少爷现在是躺在外面吧。”
“是的。”岑今雨哑着声音回道。
“这天这么冷,得拿东西挡挡风。”
“大队那边提到最好能撑到正月十五,应该会帮忙搭吧。”
“你们去看看吧,我老了,什么都帮不上。”老奶奶说着,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给岑今雨,“从前六少爷常在口袋里藏糖,见到小孩就发糖。”
“好,我拿去给李伯,奶奶你叫什么,我跟李伯说。”
“不用,承受不住。”老奶奶说着,弯着腰,慢慢地挪动,是个很老……很念旧的老人。
两人回到李家堂屋时,只剩下副队长一人,他搬着凳子坐在台阶上,看到人就恶狠狠道:“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奇略没理他,越过他,看了一眼里面:“怎么没搭棚子,你们是要他今晚就走,还是想让他撑过十五。”
“要搭你自己搭,把钱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组织不会同意。”副队长说完手一甩,好像身后有脏东西似的,直接跑了。
岑今雨看着他逃跑的背影骂道:“垃圾。”
只是难题依旧没解决,她问周奇略:“要不,我们再把李伯抬进屋里,反正没人管,怎么做他们估计也不会多说。”
“有道理。”
可两人要去抬李伯时,李伯却清醒了。
“就在这里,不能进去。”
“李伯,外面这么冷,就算走,我们也温温暖暖走。”
李大锅轻轻摇摇头:“不行,进去我爹娘找不到我。我得在这里,他们一回来就能看见我了。”
是啊,他曾经的住处早成废屋,他的爹娘回来接心爱的?幺儿,找不到人可怎么办?
“我有办法。”周奇略给了岑今雨一个肯定的想法。
李家堂屋放着不少桌椅,因为此处地方大,附近人家办酒席多会选择这里。周奇略把那些桌面搬出来,围住李伯的床铺,又用被子遮住,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间。
刚弄好,明显感受到李伯本来苍白的神色变得红润,岑今雨见状赶紧鼓励李伯。
“李伯你气色好多了,你一定要撑过去。”
李伯这会确实比下午有精神,还能跟岑今雨多说几句:“小岑,小周谢谢你们。我活够了,就这样挺好。”
“才不是,好多人惦记你。”岑今雨拿出老奶奶给的糖,“她曾受过你的帮助,这颗糖是她给你的。”
李伯安安静静地听完岑今雨的转述,神情又放松几分:“也不知道是哪个阿姨,谢谢她,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她一直说六少爷最善良,只是她年老体衰,没有能力。”
“谢谢她,谢谢她还记得我的好,好,好。”李伯连续叫了几声好,精神头越发的好。
周奇略赶紧去外面给他打了碗蛋花,加了白糖。
“李伯,喝点蛋花。”
李伯边喝边道:“好甜好甜。”
喝完甜蛋花汤,李伯拉着周奇略和岑今雨的手:“没想到还有人为我送终,可以了。我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被我老婆带出去,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在?我的老婆叫陈英花,讲话轻轻柔柔,弹得一手好琵琶。我的小儿子跟我一样,喜欢写字作画,今年36岁,他叫李华灿。”
谈到自己的家人,李伯的情绪拨动起来:“英花啊,小宝啊,你们还活着吗?还活着吗?爹娘啊,大宝啊二宝啊,你们在天有没有保佑他们啊,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生活顺遂啊。”
这段长长的话几乎耗尽了李伯所有的精力,连什么都不懂的周奇略和岑今雨都看出李伯要不行了。
“李伯,你振奋点,你还要去找你的老婆和儿子啊。”
李伯的眼角慢慢地流出泪水,周奇略上前替他擦拭掉,泪水又流了出来。
初十晚上21点,周奇略和岑今雨敲响了大队的门,值班的民兵第一时间接收到了李大锅的死亡消息。
“明天再说吧,这么冷的天气,尸体也不会发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