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来的是一队的副队长,他进来是找一队队长,两人在一旁讨论着什么,声音很小,听得不是很真切。
“李……对……好像……怕没人愿意去……”
大家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不敢多言,总感觉发生了什么。这凝重的氛围里,岑今雨低头努力干活,连小孩子们都安安稳稳地不敢调皮了。
副队长和队长讨论了一会,忽然朝岑今雨招招手。岑今雨指指自己,无声地问:“叫我吗?”
副队长手用力地招了下,岑今雨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怎么了?”不会又有谁说她坏话了吧。
“路上说。”
沿着山坡往下就进了村,副队长这才说道:“李大锅不行了,你也知道他身份尴尬,没人愿意照顾他,他是你的帮扶对象,接下来的事就由你来负责。”
岑今雨当下愣住了,过了新年,她虚岁才二十,人生中还没有经历过熟悉的人死别。她不敢置信地问道:“李大伯不行了?他身体不是很好吗?”
队长回答她:“年纪大的人,说不准。”
岑今雨又马上想到梁兴发:“是不是梁兴发害的?他不是跟李大伯住一起吗?他是不是欺负李大伯了?”
队长忽然严肃起来:“岑今雨同志,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讲,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岑今雨撇了嘴:“之前我被冤枉时,也没见你们出来。”
“岑今雨同志。”这次是副队长严肃起来了。
岑今雨闭上嘴,老实地跟在后面。无论李大锅在大运村的身份如何尴尬,又有多少人恨着他,在生死面前,大家都变得沉默。
一路默默无言,岑今雨思绪也开始乱飘。她一面想着李大锅就要孤苦伶仃地死去是多么的可怜,一面又害怕自己要去服侍李大锅临终,人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很可怕,她敢直面一个生命的逝去吗?
我不敢。岑今雨在心里告诉自己。
李大锅生命垂危,她却在害怕他的死亡,这样的害怕是无耻,它让悲伤都打了折扣。岑今雨羞耻地抱住自己,又无法控制恐怖的想法,整个人身体都有些僵硬。
到了李大锅家时,还有几个人在,说来也是凑巧,附近有人家里要办喜事,李家堂屋地方大,盘算着在里面办,这才发现李大锅倒在屋前。
“小岑来了。”等候的人见到岑今雨,赶紧走过来把她拥上前。
“小岑啊,咱们大队里,就你对李大锅最好了,他啊,这一摔估计不行了,你好好陪陪他,安慰安慰他吧。”
岑今雨迷迷糊糊地,被人推着走,推着走进李大锅屋子里,她收拾过这个屋子,知道这屋子虽然简陋但很整洁。此刻凌乱的脚步踩脏了小小的屋子,房间里的桌椅都移了位置,方便众人站立。
屋内,李大锅躺在床上,没有八点声响,李伯死了?
岑今雨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唉,好孩子。”有人见状说道。
岑今雨忍着害怕走上前,李大锅闭着眼,嘴唇微张着,像一只搁浅的鱼,微弱地呼吸着。李伯还活着!
“李伯。”岑今雨弯下腰,握住了对方苍老的手。
手里的手微微动了下,旁边有人递了把椅子给岑今雨:“他知道你来了,好孩子,你再叫叫他。”
岑今雨不懂,但她握住李大锅的手那一刻,一路的恐惧已烟消云散。
她接过椅子坐下来,轻轻地抚摸着李大锅的手。
忽然李大锅喊了声:“阿爹、阿娘。”
在场的人听得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的人都要比岑今雨年长,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摇摇头。
“小岑,我们得把他搬到正厅去。”
“李伯现在不适合搬动吧。”岑今雨下意识反问。
“你不懂,你先起来。”
岑今雨被人带出了屋子,接着两个壮年男子走了进去,他们先把李大锅放到地上,接着拆了他的床铺,搬到李家堂屋正厅去拼起来,那处正是平常他们扫盲班上课的地方。李家盛时,这里是供奉着祖宗、神灵,每逢祭祀之日,能热闹好几天,李家也会在那几天,分些吃食给村里的人。
岑今雨不知道他们如此做的缘故,她看到了负责移动李大锅的两个男人一脸嫌弃,他们把李大锅从屋里抬出来的动作并不温柔,放到床铺上时,也没有给李大锅盖被子。还是妇联主任看不过去,去抱了被子出来,岑今雨跟在后面,把李大锅的枕头拿出来。
正月天气未转暖,岑今雨不解他们为什么把一个病人放在没有遮挡的屋外。
“主任,为什么要搬出来。”岑今雨问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回道:“他不行了,也就这几天了,不能再住在屋子里,得搬到堂屋里。”
妇女主任说着,那边又传来声音,正是那两个负责把李大锅搬到屋外的壮年。他们走到正厅后面,又探头出来。
嘴里带着羡慕说道:“后面有棺材,他都备好了。”
妇女主任双手合十:“这样最好了,要是村里出钱,指不定是什么棺材。你们去他屋里翻下,棺材都备下了,衣服应该都有吧。”
岑今雨再不懂,这会也知道这些都是此处的丧葬习俗,但李伯只是摔了,生病了,为什么不找医生照顾下,就直接判他死刑了呢。她这样想,也这样问了:“不找医生看一下吗?”
“不用,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有人回答,又及时又冷血。
妇女主任倒是跟岑今雨多讲了一句:“你还是孩子不懂,你看他脸色,进气多出气少,还喊着爹娘,我爷爷临走前就是这样,现在就希望他顺顺利利,别受太多的罪。”此刻岑今雨还不知道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李大锅的屋里翻出了寿衣,拿到衣服的人问:“现在穿吗?”
“等他走了,身体僵硬了不好穿。再说,走了,谁给他穿。”回答的人看了眼岑今雨,“小孩子也不会弄。”
“那现在穿吧,人走灯灭,这体面该给。”
岑今雨又被推到一旁,几个人走过去开始脱李大锅的衣服,岑今雨赶紧转过身,耳后传来淅淅索索的穿衣声,等结束后,岑今雨转过头,李大锅已经一身新衣。
那衣服款式鲜艳,看着要比他平常穿的衣服好太多了,可岑今雨看着气息比刚才还要微弱的李大锅,眼泪又流了下来。
“好孩子,有你为他哭一场,他也算值了。”
旁边给李大锅穿好衣服的人在讨论:“这衣服很合身,应该不是他的。”寿衣多半是要做大些,才好穿上去。
“是他爹的,他爹不是被抓到县里去,没回来。”
“那棺材?”
“肯定也是他爹了,他一分钱都没有,哪里能备得起。”李家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值钱的东西早分了。
众人哀叹了一声,开始撤退,但他们留下了岑今雨。
“小岑,这几天要辛苦你了,一有情况,你跟我们说。”李大锅多撑几天,岑今雨就得多受罪几天,此刻岑今雨明白了妇联主任的意思。
可这件事,为什么会落到了她身上呢,岑今雨看着众人一个个离开李家堂屋,留下她一个外乡人在这里。
岑今雨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是在等李大锅死,然后出去通知全村人。她也想像他们一样转身就走,可她做不到离开。正如刚才有人所言,生命的最后,该有的体面,尽量给。
虚岁二十的岑今雨,怀着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战战兢兢地坐在李大锅床前,她看着李大锅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哪里摔疼了,心中难受喊道:“李伯,你可要挺过去,一定要好起来。”
回应她的只有风声,李大锅那微弱的呼吸早被风盖住了。
忽然,李大锅出声了,他在说:“冷。”
岑今雨一下激灵地站起来:“李伯,你哪里冷?”
“头。”
从大门穿进来的风,直直地吹向李大锅的脑袋,他的头发在风中吹舞着。
“我给你找帽子,你等等我。”
岑今雨跑进屋子,李大锅的屋子已经被翻个朝天了,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往日整洁的小屋,此刻网络废弃的屋子,一如那即将消散的生命。
岑今雨没找到帽子,她只得拿了几件厚衣服出去,尽量包裹住李大锅的头。
裹好脑袋的李大锅,清醒了些,朝着岑今雨的方向张嘴:“小岑。”
“李伯,是我,我在陪你。”
李伯无力地嗯了声,又不说话了。
“李伯,李伯。”岑今雨害怕地喊道,又没听到李伯的回应。
李大锅盖着被子,看不见他是否在呼吸,叫人又没回应,难道李伯?
岑今雨颤颤地伸出手探向李伯的鼻子,好一会才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她大口呼吸着,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在屏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岑今雨转头,看到周奇略走过来,一直紧绷的情绪一下松了下来,她猛地扑进岑今雨怀里。
“周奇略,李伯好像不行了,我好怕。”
周奇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我来了。”
岑今雨很快从周奇略怀里抬起头,把刚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周奇略。
周奇略压着声音骂了句:“他们是在欺负你,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知道,但是叫我走开,我也做不到。”
无论一开始是出于跟章秋柳斗气,还是现在的同情,岑今雨都无法狠下心。
周奇略也了解这个情况,此时走了就落人口舌,这个工作就是硬塞到岑今雨手里,想推辞都推辞不了。
“肚子饿了吗?”周奇略问。
岑今雨摸摸肚子,点点头,却看向李大锅:“李伯,你想吃什么?”
这次李大锅给了回应:“糖水。”
“我去弄。”周奇略走进李大锅家里,却发现他家没有糖。
“今雨,你回去拿,我在这里等。”
岑今雨知道周奇略是在帮自己,抱抱他,转身就跑,她要快快地回来,她要让李伯喝上糖水。往日十多分钟的路程,今日只用了5分钟就到了。
“周奇略,糖来了。”
周奇略已经凉好一碗开水,白糖稀释进碗里后,周奇略坐在床上,扶起李大锅,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岑今雨忙把碗送到他嘴边,但李大锅完全没力气喝了。
“我去拿调羹。”岑今雨快速跑进屋里,拿了一把调羹,这才把糖水喂进了李大锅嘴里。
可喝到糖水的李大锅,却流着眼泪喊:“太苦了,太苦了。”
岑今雨不懂,惊慌地回:“李伯,我再给你加白糖。”
周奇略按住了她:“李伯是苦生活,李伯喝了糖水,下辈子生活就不苦了。”
周奇略这话一说完,李大锅不再喊苦了,又喝了半碗糖水。
岑今雨这才看懂了,她帮着周奇略把李大锅躺好。
“李伯,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下辈子的苦这辈子都吃完了,下辈子只有甜了。”
李大锅闭着眼睛,眼角在流泪,嘴角在上扬:“好,甜,我要甜,不要苦,不要苦。”
岑今雨俯下身抱住他:“没有苦,没有苦,以后只有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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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