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你是不喜欢同性?还是只不喜欢我?再或是,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喜欢别人……”
被初恋分手时,孟泊跃脑子里反复琢磨这几句话,他没想过这些问题。
他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整个青春好像都被大哥的光环压迫着,孟母管教甚严,他连早恋末班车都没机会搭上,到念大学期间,又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专业学习和创业中,被那条名为“争气”的线拖拽着向前走,直到毕业典礼。
说是没机会,回头想想,似乎他也从来没有对谁有过那种懵懂喜欢、怦然心动。
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统统没有过。
难道,他不具备喜欢别人的能力吗?
“是是是,我家这个混世的,他哪里会辅导什么寒假作业,还要喊他多跟弟弟学,我马上就喊他过去,您放心。”
又来了。
孟泊跃把纸飞机拆开,揉成个硬邦邦的纸团,把纸团在红木桌子上碾平,再折叠成纸飞机,反反复复,等纸飞机彻底变成囊了的废纸团,孟母和13号嬢嬢的电话才打完。
“您儿子不管咋说,好歹也是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了,让我跟个小屁孩学,能学啥?我看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家没佣人带他吗?上赶着给人当牛做马,我还真是奇了怪,老头也没少你吃穿用吧?为周家两套戏服两张字画,您至于?”
“瞎说啥?!那叫谦虚使人进步!”孟母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翘着腿挺直腰,尖锐的嗓音在冷冷清清的大房子里回荡开来,“人家周凡多乖的娃娃!他爸妈桃李满天下,有时候忙,回不来,顾不上他,我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过,每回来咱们家都是乖觉的喊人,说上一句‘打扰姨姨了’,又是帮我收拾这啊那的,又是帮我捏肩捶背,哪像你这个冤家?你给我老实点,他妈这周又不回来了,他马上要期末考,你过去看看他有啥不会的,给教教。”
“您都是对的,他乖,乖得很。”
孟母被噎了,还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去的架势。
而周凡到底乖不乖,孟泊跃只怕比周凡的爸妈都清楚。
小冬瓜在家是当活祖宗的,半年来,逢上周末,他被赶去当陪读,没少领教过这霸王。只是要糊弄长辈,装出来乖样儿哄傻子而已。
孟泊跃不是那个傻子,孟母是。
周凡表面装得是乖,实际上,谁不顺着他他就要闹,闹得人心里烦,烦到妥协。
孟泊跃平时不爱去他家。
一方面,偶尔周家嬢嬢在,无意之举给孟泊跃放映母慈子孝,扎心。
另一方面,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竟然沦落到经常和十多岁的小屁孩混在一块儿,关键是,他大部分时候还很难拒绝周凡,要什么给什么,一言不合就自动进入哄人模式,一哄一个不吱声,难搞。
但比起在自己家里听孟母拈酸的絮叨,看孟母哀怨的眼神,还不如去哄活祖宗。
权衡一番,孟泊跃把废纸团塞进羽绒服口袋,吹着不着调的口哨出了家门。
外面的风拔凉拔凉的,还不到晌午,天就阴得像世界末日要来临了一般,看着很快要下雨,孟泊跃置身其中,困于自己不会对他人投注感情的焦躁。
小冬瓜屁颠屁颠跑出来,帮孟泊跃开栅栏,然后抬手看表。
“你好慢。”
“啥慢?”孟泊跃跟着他往院子里走,一时没明白。
“我妈妈给姨姨打完电话,已经过去十三分钟了,你在干什么,这么慢。”
“慢点好。”
“为什么慢点好?”
“男人不可以说快。”
“切,搞快点,回屋教我写化学。”
“……”
周凡不喜欢做作业,各科功课都不咋样,化学尤其拉垮,孟泊跃最开始辅导他还很吃惊,心里止不住想,这小子不会是故意在整我吧,一张卷子基本找不出正确的答案。
直到这半年多以来,辅导次数慢慢叠加,孟泊跃悟了。
就跟猫生小猫崽一样,不管多漂亮的毛色,生着生着,没墨了,周凡就是那只没墨了的小猫崽,周家在读书这块儿的优良基因,他是一点没遗传到,堪称高智商家族的奇葩败笔。
尽管是这样,除了周母,孟泊跃有幸得见过的其他周家长辈,似乎都对此事浑不在意,主打一个让周凡自由发挥,读到哪里算哪里,犯不着非要拔尖儿。
宠是真的宠。
孟泊跃嚼着合川桃片,吃人嘴短,开始认真看题。
周凡的书房在二楼,窗户正对着东方,可惜今天没有太阳,窗外是死一样的灰白,室内的光线,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小冬瓜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墙边去,啪嗒一声,按开房间的灯。
孟泊跃下意识眯了眯眼,一边适应强光,一边说:“回来坐好。”
“孟泊跃,你知道你的什么样子最讨厌吗?”
小冬瓜从墙边缩回来,拖着凳子端端正正在对面坐下,孟泊跃听得愣怔了一瞬。
“我没兴趣知道。”
“你不喜欢我的样子。”周凡直勾勾盯着人,嘴向下瘪,“一点都不装。”
“嗯,这个装不了。”孟泊跃目不斜视。
周凡始终盯着眼前的男人,手指在桌下搅啊搅。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不是也不喜欢我吗?”
“是我在问你。”
“那你说说为什么不喜欢我吧。”
“……”
周凡闭嘴了,缩在椅子上,蜷腿,抱住自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对面忽然没有了聒噪,孟泊跃稍微抬眼,看到小冬瓜瘪嘴,眼睫毛不停地眨动。
“喜欢你的人多,少我一个不少。”孟泊跃移回视线接着看题,笔在试卷上圈点,“又来这套,动不动就红眼睛要哭,你是兔子变的,还是水龙头变的?”
“少管我。”周凡呛上这么一句,声音弱弱的,“你今天好凶……”
孟泊跃先前没有意识到,他今天戾气重是因为刚失恋,那些问题没想清楚,脾气一时没收住,说话就冲了点。
等他再抬头,周凡的手放到了桌子上,错题本被撕下一页,折成纸飞机。
孟泊跃不自觉地勾唇。
轰——
骤然而来的雷声,惊得红眼兔子“啊”地叫唤,孟泊跃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周凡已经整个人缩到了桌子下,发着抖泪如雨下,水龙头开闸。
“我服,打个雷,你至于吗?”
周凡抽泣着说:“孟泊跃,我害怕打雷,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我最害怕打雷……”
试卷被丢弃在书桌上,孟泊跃看着颤抖不止的小冬瓜,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刹那间感到后悔和歉意。
他不该乱发脾气的,尤其不该对着小孩子发。
大雨倾盆如瓢泼,孟泊跃起身,摸出羽绒服口袋里的纸团,从桌下钻过去,碰了碰周凡的膝盖。
“你要跟我一起折纸飞机吗?”
周凡泪眼汪汪看着他,闪电在天边炸裂的同时,那只骨瘦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他。
桌下小小的一团,从惊魂未定转变到燃起来苏之望,不过是瞬间的事。
倏然间,他想到杜牧在《会友》里写的那句——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好像懂了为何第一面他会觉得熟悉,然后,恍然明白了他对周凡的“不喜欢”源自何处。
他在周凡的眼里,看到类似自己的那个孤独世界,而十多岁的周凡敏感如十多岁的他,二十多岁的他却不如十多岁的周凡豁达。
生活,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