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很混乱。
模糊不清,颠三倒四。
天在打转,树影在打转,地在打转,周凡的脸也在打转。
孟泊跃头重脚轻,身上的骨头都软成烂泥,没有力气支撑体重了,他要随着打转的一切事物往打转的方向倒过去,似乎当他倒下,就再也不必负重前行。
一只有力的胳膊接住了他。
周凡按车钥匙,锁好车的同时,把孟泊跃的胳膊往自己肩膀上架。
“孟泊跃,你抓紧我。”
“什么……”
“你抓紧我。”
周凡架起人往公寓所在的那栋单元楼走,孟泊跃所有重力都压在周凡的肩,脚步是顿的。
风轻轻就吹过去,把周凡的几缕卷发吹得乱飞,卷曲的发梢撩到孟泊跃的侧脸,像柔软的羽毛刮着人痒。
那个痒感不怎么强烈,被更强烈的眩晕感覆盖了。
我也好想抓紧你。
孟泊跃浑浑噩噩地想着,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对不起。”
他哽咽着说。
周凡没有听清。
周凡认真看着脚下的路,生怕一步踏错,两个人一起摔倒。
这个小区里的路,不是光滑的水泥铺就的,而是一块又一块表面有纹理的石板拼合。孟泊跃摔了就摔了,周凡要是摔倒,擦伤,半夜三更就得往医院赶。
他有轻微凝血障碍,出血会相当麻烦,这也是他家里不让养猫的根本原因,万一把他挠伤,全家都要担惊受怕。
可惜,他是个独生子。
在家没有兄弟姐妹,太孤单了,就喜欢猫猫狗狗之类的小动物。
他父母也曾想过再给他添个弟弟或妹妹,不知是什么原因最后没能要上,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父母心怀愧疚,爷爷奶奶都不让养猫,最后答应他养了狗。
瓜皮刚到周家那时候,是一只文静的狗子,胆小怕人,躲在狗窝里,任人怎么哄,都把它哄不出窝。
小少年做事情都爱逞强,因为是唯一的玩伴,瓜皮极受周凡的重视。
他去牵狗绳子,又拖又拽,小瓜皮趴在狗窝里,死活拽不动,他知道来硬的不行,就改了,亲自去喂狗粮,狗盆一寸寸往外面挪着,想把小瓜皮骗出狗窝,但并不那么顺利,狗子很聪明,到一定距离,就不去吃了,宁可饿着,他又把狗粮换成肉骨头,收效甚微,后来又把肉骨头换成棒球,没有狗子不喜欢球,他屡战屡败,但孜孜不倦,尝试一遍又一遍,终于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和瓜皮建立了信任。
瓜皮走出狗窝那天,周凡开心到仰天大笑,那种成就感是他在学校里体会不到的。
他成绩很差,老师们都不怎么喜欢他,又碍于他父母的颜面,对他说不出重话,到小学四年级,连班主任都干脆对他不报任何希望了,只要作业能按时交上去,其他一概不管,做完作业成了完成任务。
他长得秀气,女同学还挺喜欢和他玩的,结果到他上小学六年级,班上的男同学们传他早恋,传他和很多个女生有一腿。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哪里经得住别人说这样的闲话,太丢人了,女同学们远离他,男同学们笑话他是娘娘腔。
他原本就不够聪明的脑袋,想不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对于那时候的周凡来说,他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只有瓜皮,瓜皮喜欢他,信任他。
瓜皮成功走出狗窝,他替瓜皮开心,又替自己开心。
“我十四岁那个时候,不是不喜欢你。”周凡将快要栽倒的孟泊跃拉回来,又说:“你哪知道喜欢我的人多还是少,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你说,喜欢我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其实我缺。”
前面还有一段路,大概要走数十来步,东南风顺着衣襟灌入,孟泊跃冷得打了个颤。
“凡凡。”
周凡定神,偏头邪邪地笑。
他们近到鼻息相融,只要两个人之间任何一个稍微往前一点,就能触碰到对方。
“你酒醒了?”
“……”
孟泊跃自顾自地站直,强硬地抽回搭在周凡胳膊上的手,他站住了,没再被周凡带着往前走。
周凡脸上的笑容,被风一点点刮得渣都不剩下。
这鳖孙,在嫌弃他?
两人都不动了,干站在原地。
孟泊跃的目光落于地上的影子,神情木讷。
周凡看着他,脑子卡壳。
过了几秒,孟泊跃抬脚动了,但因为酒精麻痹,他这脚是虚的,踩出去人就要往前栽。
周凡的注意力都在孟泊跃身上,身手敏捷跨前又把人捞回来。
“干什么啊你,我扶你一下又怎么了?”
孟泊跃没有回答,他固执地,想要挣脱周凡的手,周凡倔脾气上来了,死活抓着孟泊跃不撒开,比孟泊跃的态度更强硬。
“别他妈闹。”周凡左右看四周,用眼神示意孟泊跃,下巴往熄完灯火的几栋单元楼递,“深更半夜,你还来劲了。”
孟泊跃终于妥协了似的,大半个上身靠在周凡身上,被带着步伐。
周凡走路会先迈右脚,孟泊跃也先迈右脚。
“对不起……”
他的脸埋在周凡肩膀上,声音发闷。
这次,周凡听清了。
周凡明朗地笑了两声,说:“不客气。”
孟泊跃发闷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不起,凡凡,对不起……”
“我都说不客气了,你这是酒没醒啊,酒蒙子哈哈!”
“凡凡,我们是兄弟……”
周凡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哦。”
“我们是好兄弟……”
“哦。”
“凡凡,对不起……”
“你先闭嘴,马上到家了。”
“凡凡……”
“闭嘴,不准说,想说什么都给我憋回去。”
“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兄弟,要一辈子都这么好的……兄弟。”
“艹!”
周凡无奈了。
孟泊跃今晚第三次推开了他,然后,他就眼见着这个喝多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酒蒙子,歪歪扭扭自己走曲线,要倒不倒往隔壁那个单元楼走。
“孟泊——跃。”周凡压了压声音,“孟泊跃,走错了!傻比!”
对门的房子已经买了好几年,孟泊跃从14号别墅搬走就是搬到这里,装修没后来给周凡的那套好,玄关不是感应灯,鞋柜上面打得有吊柜,挡住了灯的开关,要摸过去才能开。
周凡去摸开关,孟泊跃板板正正站在旁边等。
啪地一声响,整个屋子变得亮堂堂。
“别杵着,你扶墙。”
周凡转身回来,拽着孟泊跃胳膊,要拉他去坐着换拖鞋。
孟泊跃没动,蹬掉皮鞋,踩上拖鞋就往客厅里去,周凡找好自己的拖鞋换上,再要去扶人,孟泊跃已经把自己摔沙发里了。
“唉,你真烦。”周凡小声嘀咕着,进卧室抱被子出来,给孟泊跃盖好,动手掰人肩膀,“你躺平了睡,孟泊跃,趴着胃难受。”
孟泊跃不吱声儿。
周凡叹着气,起身去卫生间,接热水,拿毛巾,回到客厅把盆放在茶几上,坐在孟泊跃旁边,去拧帕子。
孟泊跃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不顺畅了。
周凡把热毛巾拧好,拉开被子,打算给孟泊跃擦把脸。
孟泊跃皱了眉。
他的脸很红。
周凡听着他的呼吸声,看着他红得不正常的脸,脑海里开始循环回放那晚的画面。
呜呼——!
哪家的开水壶沸了?
水响声好欢快,还在不停响。
周凡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他快沸腾了,CPU濒临烧干状态,该不该提起那把壶?让它不要再接着响。
他的脸,可能比孟泊跃还红。
孟泊跃抿紧唇,躺得动静全无,如果不是那入耳的急促呼吸声,他就好像躺死了。
周凡觉察自己微妙变化,不敢再继续看,一把热毛巾直接照脸呼。
“嗯……”孟泊跃闷哼一声,手抓住毛巾,眉头皱得更深。
周凡呼吸不畅,已经搞不太清楚到底喝醉的是孟泊跃还是他,他慌慌张张站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丢下一句“你自己擦”,夺门而出。
门对门的,照顾一下孟泊跃又没什么。
以前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近两年,孟泊跃应酬喝多不稀奇,给孟泊跃擦擦脸更不稀奇。
往常,周凡不仅给孟泊跃擦脸,还给孟泊跃脱袜子泡脚,往常孟泊跃喝醉都会干什么?
孟泊跃会挂周凡身上,变得像个婴儿一样黏人,抽风的话还会亲亲周凡的脸。
他们是兄弟。
周凡一直没觉得哪里不对。
可今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脑补出小孟泊跃,天!这简直太疯狂了!
难道是因为最近太寂寞?
最近他光顾着怎么躲孟泊跃去了,把气血方刚的男人该干的正事给遗忘了,是因为这个吗?
周凡慌张又难受。
回到卧室拿了换洗衣物,冲进卫生间洗漱,洗完出来就抱着电脑砰地关起卧室门。
他抽桌上的纸巾,很有仪式感地叠上五个三角形,活动手腕,咔咔咔点击鼠标键,调小系统音量,找出珍藏的视频,然后播放。
静谧的卧室里响起轻微的暧昧声。
半个小时过去,他快哭了。
“闯鬼!”
他集中不了精力,以前爱看的东西,现在让他产生不了半点兴趣,不仅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厌恶感。
“都怪孟泊跃!”
抱怨声一落。
混乱的脑子里浮现出孟泊跃的脸。
周凡低头看了看自己精神昂扬,欲哭无泪,嗷呜怪叫着,把电脑屏幕啪地合上,放弃了。
就跟寂寞一点关系都没有。
屁关系都没有!
他越来越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