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公主出降,天下共喜。
天未亮时,城门大开,就见四个士兵拖着车候在门外,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进出城门就派发酥糖。
整个洛京张灯结彩,四处红绸漫天,无一处不见喜色,官兵都个个面上带笑,挨家挨户敲门发糖。
来往路人不由叹道:“都说当今陛下最疼端淑长公主。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陛下如今就这么一个妹妹还在宫中,当然是千娇万宠。不过……”
“不过什么?”
“害,一些闲话,我只同你一个人偷偷说。”男子低声道,“我听说,陛下这是做给天底下人看呢,来正一正这兄友弟恭的贤名。”
说着就朝城门口看去。
连上元节都挂着的罪人头颅早在前两日时满撤下,生怕冲撞了公主的婚事。
想到此处,男子不由打了个寒颤,将脑袋里的念头甩开:“不说了不说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吃酒、吃酒!”
比京中更热闹的,是武安侯府。
江裴一夜未眠,待天将明时还神清气爽,几乎第一时间穿上了那身象征新郎官的大红衣袍。
周世臣理所应当地全程跟在江裴身边。
因为公主要从皇宫出嫁,所以纵使祁娆百般不愿,乔惟也只能先跟着周世臣与江裴出发,在公主府再找机会碰头。
越临近新郎官出门接亲的时辰,江裴越显现出与他本人全然不符的紧张。
就见他双手垂在身侧,表情严肃,在院中转来转去,时不时侍弄花草、观察装饰。
没多久就要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乔惟穿着侍女衣裳远远见这一幕收入眼底,感慨道:“原来成婚是这样的。”
紧张、担心、喜悦……
对乔惟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周世臣站在乔惟一臂距离的位置,脸上神情淡淡,细看下却能看见他柔软几分的情绪。
他说:“苦尽甘来。”
“周大人是羡慕了?”乔惟玩笑道。
那晚后,乔惟当作无事发生。周世臣原本酒醒后还有些局促,但见她如没事人般,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两个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好像隔阂与自剖都不曾出现过。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乔惟原以为周世臣会否认或是转移话题,却不想身边人沉默片刻,便快速地“嗯”了一声。
似怕乔惟没听见,他又道:“羡慕的。”
他如此直率又说得认真,乔惟低笑调侃:“没想到周大人也有恨嫁的一天。”
“恨嫁?”周世臣蹙眉,总觉得这两个字与他并不相配。
但在他想明白之前,吉时已到。
后面的行程繁琐又热闹。
乔惟站在随行侍女当中,微微扬起头,就能看见队伍最前骑着高头大马的两个人。
都说少年将军,所向披靡,战功赫赫。
乔惟眼前恍惚出现两年前的一幕。
那时周世臣与江裴战北羌大捷凯旋,回城那日,雍德帝命祁华与赵王祁恩一同于城门上迎接。
乔惟随行在侧,立于高墙之上,就见千军万马乌压压一片,带起满地尘埃。
队伍最前,周世臣与江裴各骑一匹战马,昂首阔胸,高束的长发肆意被风吹动,意气风发。
去岁大捷,今岁大婚。
江裴勒紧马绳,微侧过头,与只比他稍落后一个马头距离的周世臣不知低语什么。
江裴不知道。很偶尔的时候,乔惟是羡慕过他的。
挚爱、挚友、大好前程。
这一刻都坚定地站在江裴的身边。
而他站在阳光里。
宫门大开,公主仪仗早早候在那儿。
大晋以往公主出降,都是公主与驸马各自出发,至公主府汇合。
江裴却等不及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挤在道路两侧,踮脚昂首,都想一睹公主着嫁衣的风采。
不知谁惊呼一声“来了”,四周立马屏息安静下来。
连带乔惟也抬起了头。
阳光洒满皇城,宫道上一个黑点由远及近,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外走来。
祁娆穿着火红嫁衣,手持喜扇遮住容貌,温顺地趴在身下人的背上。
而她身下之人,自然是祁华。
这下原本还掺杂的细小议论瞬间鸦雀无声,谁都不敢置信当今陛下肯屈尊纡贵背同父异母的妹妹出嫁。
乔惟的心在看清的一瞬间被攥紧。
“以后阿娆成婚,我这个做兄长的一定要将她背上花轿,让江裴那小子知道阿娆有人疼,以后不敢欺负她。”
“照殿下的说法,阿娆也喊我一声哥哥。不如我与殿下各背阿娆一段,如何?”
“若换作你,就不怕阿娆舍不得嫁了?”祁华低笑两声,手却握住乔惟的手,轻轻摩挲,“嗯……你就给她做个喜扇吧,到时候我就能背着阿娆与你的心意一起了。”
“殿下又难为人,明知我不擅长这些。”
“你不做?”
“……做。”
……
等乔惟再恍惚回神,已经随着人群进了公主府。
院里忙碌但有条不紊,来往宾客众多,乔惟便自觉躲到无人的角落,远远听着“礼成”声落,新娘送入洞房,席面也正式热闹起来。
“云姑娘。”
清冷的男声自身后响起,乔惟回身,看清眼前人后温和道:“墨公子。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墨痕今日一身淡粉衣裙,发间一朵桃花点缀,与今天一众表演的琴师打扮妆容别无二致,偏因他这张脸显得格外惹眼。
似是没料到乔惟会这么说,墨痕疏淡的眉眼露出一丝微怔:“云姑娘谬赞,许是胭脂的缘故。”
他又问:“大人在正厅,姑娘不进去吗?”
乔惟笑着摇头:“我就不进去碍眼了。”
墨痕没有强求,正巧有人喊他,他便朝乔惟颔首示意:“先行一步。”
“墨公子请便。”
寒暄完,乔惟正欲往祁娆那儿去。
祁娆是头一遭成婚,江裴此刻还在正厅。
她怕她紧张。
还未走出几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随着不知谁的惊呼声,原本簇拥在一起的人群快速朝两边散开。
最先入目的就是地上着琴师衣衫、捂着肚子痛苦低吟的男子。
就见男子蜷成一团,不住往地上吐着什么,整个人瞧着都要虚脱了,突然颤着手缓缓抬起——
直指向一侧神色冷淡的墨痕。
“你为什么要……”
比男子脸色更难看的,是领队头子。
“还愣着干嘛!快把人拖下去。”领队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肉眼看见慌乱起来,“谁把这里打扫一下、谁去……”
还不等他安排完,远远地有个太监便快步来,急急催促道:“还磨蹭什么?是要叫陛下等你们吗!”
结果走近一看是这副场面,太监冷笑声:“这是什么意思?公主大婚,要来砸场子?”
“不不不,大人息怒。”领头满头大汗,陪着笑脸上前,二人的衣袖一触及离,“可否宽延一盏茶,我马上就把这里处理好。”
太监默不作声地收起袖子:“看你也是无心,咱就做次好人。只一盏茶的时间,别让咱难做。”
“诶、诶……”
太监刚走远让下一个节目先上,领头就扭过脸斥责道:“墨痕,是不是你干的!别以为你是王爷的人,我就……”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您确定要在此刻问责吗?”墨痕开口,轻易打断了他的话,如墨深沉的眸子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领队被他气得想笑,反问:“那你说,现在里头躺着人,我还敢让你上吗?!”
“领、领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人群中弱弱响起,“我可以。”
队伍最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琴师抱着与她身形极不相衬的古琴往外迈了一步,忙解释道:“我虽不在这次表演人员之内,但平日是跟着大家一道练琴的,我可以替墨公子……”
领队咬牙骂道:“我们缺两个人!”
女琴师闻言将头一缩,又不敢搭腔了。
僵持之际,领队连自个儿一家老小埋哪儿都想好了,墨痕幽幽开口:“我给您举荐一人吧。”
“有屁快放。”
墨痕没在意他的粗鄙,安静地抱着琴离开队伍,在众目睽睽中。
朝乔惟走来。
乔惟环顾四周,就见原本同她一起看热闹的众人以极快的速度散开,颀长的身影略过院中娇艳盛放的万花走到她面前,温和道:
“云姑娘,看来要麻烦您进正厅碍碍眼了。”
“墨公子。”乔惟苦笑,哪怕撇开领队的愤怒的叫嚣,她也不敢应下的,“我确有不便。”
“琴师皆有屏风遮挡,姑娘穿我的衣裳混在人群中,又是合奏,不会引人注目。”
墨痕垂下眸子,长睫微颤,比之刚才与倒地男子的漠视和面对领队的从容,此刻他不经意展现出的示弱,就让拒绝也成了一种罪孽。
乔惟是怕美人伤心的。
“美人计很奏效,但还不足以让我冒险,墨公子。”她强压下心底翻涌上的怜惜。
“云姑娘,在下说一句自负夸大的话,请您不要怪罪。”墨痕又凑近一步,二人隔了一把琴的距离,他低声道。
“姑娘不去,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风又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