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屋顶这事儿最终交到了阿银手上。
阿银临行前,季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放心兄弟,哥几个就在街口守着,一旦听到有动静立刻冲进去救你!”
阿银戴上黑面罩,做了个仪式,默念道,“光明神,请您保佑我。”
阿银走后,季真拍了拍艾维斯的肩膀,“老艾,我认识你也好几年了,怎么从来没见你拜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呢?”
艾维斯闭上眼睛,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母语说道,“天父,你的名字多么神圣,愿你的王国降临。”
季真吐吐舌头,“嘁!说个鸟语瞧不起谁啊?”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阿银回来了,他坐下后立刻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太精彩了!我简直是看了一出大戏!”
接着阿银从怀里掏出一块惊堂木。
苏誉清一愣,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银把惊堂木一拍,“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不都这样吗?”
接着,阿银摆了个姿势,开始娓娓说道——
“我去的时候,那姓张的刚好和他妻子在吵架,他妻子哭哭啼啼地说,都怪你,这下可好……我的小宝啊……我可就这一个儿子啊……”
“你怎么还演起来了?”季真打断阿银,“赶紧说重点!”
阿银把擦眼泪的手帕收起来,“那女人又哭了好一阵,那姓张的也火了,骂道,你跟我哭什么哭?你那好儿子跟科玛多的小妾私通,被人抓了,那是自作自受!要不是他,我至于被人裹挟,做这卖国的勾当么?我姐就一个儿子,为了救那畜生,不也赔进去了吗?”
“你外甥死了那能怪我,能怪小宝么!那是你贪心不足蛇吞象,想坑官府的钱!那女人手段那么狠!心肠比石头还硬!你能从她手里骗到粮食么!”
我制止了阿银,“去掉所有的形容词,然后把你看到的事情叙述出来就可以了。”
阿银像只小猫一样耷拉下脑袋,“真没意思。”
阿银接着说道,“张小宝被抓后,有一支神秘商队的人找上了张老板,说是只要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就可以保张小宝平安。那就是让姓张的每隔十天收进一批家禽,然后在城内贩卖。”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厅安静了一会。
接着,季真一掌拍在桌子上,打破了平静。
“殿下,我这就派人去把那姓张的抓回来。”
我让季真稍安勿躁,“现在不能打草惊蛇,一面派人留意边境上符合条件的商队;一面暗中观察张头羊的发妻。”
苏誉清说,“可以想个办法把她引出来,让她配合我们。她爱子心切,想必是软肋。”
我点点头,“这也是个办法,你去办吧。对了,安排城防换班和盯梢的现在是谁?”
季真说,“是陈副将。”
“是家里有几千亩地的那个陈副将,还是一个半月前出城迎击的那个陈副将?”
“当然是出城迎击那个,他那次受了伤,就一直做点文职工作。家里有地那个平时就城里巡逻什么的。”
等散会了,我喊住季真和阿银。“老季,明天去天桥底下给阿银放张桌子,摆上惊堂木和旗子,让他去抢说书先生的饭吃。”
阿银撇撇嘴,“你这女人可真刁钻!”
我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发现艾维斯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医女为我换药,胸口的痂已经硬得跟石头一样,痂的最外沿已经和皮肤分离,分离的部分已经长出新肉,只是皮肤间的颜色有着明显的断层。
“这疤会永远在。”医女提醒我,“或许今后,您的孩子无法喝到您的奶水,值得么?”
“跟这个可能会诞生的孩子相比,有许多孩子已经因为战争永远地失去了母亲。我认为这值得。”
医女或许是深刻地知道了我的脾气,没有再辩驳,只是无力地说道,“希望您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因为女人的价值,并不只是生儿育女。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到了艾维斯,想到了他闷闷不乐的模样。
其实,我有些说不上来艾维斯在我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信任他、依赖他、他比别人总是多了那么一点特别。
而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温柔和眷恋,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了这个秘密。
我问我自己,如果他永远都和今天一样对我敬而远之,这会是我能接受的后果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在阁楼找到了艾维斯,月光下的他依旧在弹琴,见我来了也并没有停下。
艾维斯弹奏的不再是上一次我听到的曲子,而是更加安静却忧伤的曲子。
那曲子温柔婉转,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故事。
带着忧伤的前调缓缓推进,逐渐变得欢快,副音里藏着希望的光辉。
中调拨开云雾,春暖花开。
然而在那之后,乐曲却直转急下,键音开始变得急促又迷茫,仿佛在追寻什么,却终究成了空梦。
乐曲的末尾,留下的是一地怅然和求而不得的哀伤。
艾维斯的双手从钢琴上离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拭着琴键,最后盖上了琴盖。
他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
我把双手背在身后,用脚尖踮地,慢慢地走了过去,“今天下午,我和苏誉清说的事……”
艾维斯避开我的目光,“您不必和我解释什么,这是您的**。”
艾维斯的拒绝让这冰冷的夜晚又多了几分凉意。
当一个人成年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会再有明确的答案。
我向他解释道,“对,这是我的**,你是我的下属,我没有义务向你说明。但是……我不希望对你有所隐瞒。”
艾维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有自己的骄傲。
“你还爱他吗?”
艾维斯看着我,那眼中的闪烁光点,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我的脑海里回闪过许多往事,那些碎片拼成了痛苦。
“你的问题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是你的风格。”我叹了口气,笑着说道,“那不是爱。是枷锁、是牢笼、是困住我一生的阴霾……我用爱和信任,换来了利用和背叛。”
我看着艾维斯,向他说起了我的故事——
“我从小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当所有女孩都被要求绣花和顺从男人的时候。我拿起弓箭,骑着马在校场里奔跑。他是第一个夸我射箭威风的人,也是第一个告诉我女孩可以有性格的人……”
“他叫凌驭风,比我大十岁。”
“后来他成了我的太傅,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权谋兵法。他说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想做他的学生了。终于到了十七岁那年,我告诉他,我想做他的女人。”
“凌驭风的眼睛里几乎没有震惊,只是轻轻地说‘好。’”
“就和你们那贵族之间需要联姻一样,在我们这儿,皇室的婚姻,也是需要门当户对的。所以……我被许婚给长安的世族王氏。父皇告诉我,这是凌驭风的提议。”
“?”艾维斯有些惊讶,他站起身,向我走来。“他……让你嫁给别人?”
我冲艾维斯笑笑,示意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当时的我如同晴天霹雳,我去找凌驭风,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驭风却笑着告诉我,他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第一、联姻可以作为政治交换的前提,可以让我获得更多的资源,过上更好的生活;第二、师生恋有悖常伦,但他愿意——和我偷情,让我……做他的情人。”
艾维斯双手握拳,眼睛里是震惊和愤怒,“他是个混蛋!真正的爱情是平等的,任何不尊重、卑微和不平等的爱情都是谎言!”
“所以我拒绝了他,也拒绝了王氏的联姻。在那之后的两年间,我是长安街头巷尾的谈资,面对流言蜚语我有想过去死,但我看到了墙上的弓箭,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于是我割断了长发,拿着弓箭,来到了坤州。”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我十指交叉,伸了个懒腰,“你问我还爱不爱他,我想……我没办法回答你……”
“坦白说,我是无法遗忘他的,因为我无法抹去自己的记忆。可我也无法憎恨他,因为十多年前,那个傻傻的、小小的小女孩,是那样的爱着他……他活着,让我十分痛苦;但如果他死了,那个曾经的小女孩,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起死去呢?”
艾维斯轻声说道,“殿下,是他欺骗了您、辜负了您。你没有做错什么。”
“不,我有责任。无数个夜晚,我都想回到过去。给过去的我勇气、依靠、还有爱……告诉过去的自己,不要因为别人的一点好,就傻傻地付出自己的一切……”
“成长是痛苦的,但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好。”艾维斯单膝跪下,拉起我的手,“那个小女孩长大了,她变得成熟、变得美丽、变得坚韧……”接着在我手背轻轻一吻。
我把手抽出来,反手就是一记毛栗子,打得他嗷嗷直叫,“你这是占上司便宜么?”
艾维斯摇头,碧蓝的眼睛里全是“我怎么敢”,他站起来,伸手在空中一抓,手里变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我不要小花。”我抬起下巴,走到了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一通乱按。
“您这样乱弹,它都要哭了。”
“那你教我吧。”
“那真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