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季真不要慌乱,我会解决这件事情。
我见到了随军的押粮官,是个中年人,黝黑、干瘦,穿着十分朴素,甚至寒酸。
押粮官开口向我汇报运粮的情况,但话语里却透着抱怨。
“公主,您不该开口向中央要这个粮。太浪费了。”押粮官伸手指着排在最后的几大车厢的木托盘说道,“都是路上吃掉的。长安到坤州的路途太遥远了,一来一回得个把月,又因为途中要经历几个寨子,必须配备一定的军队护送。一路送一路吃。到最后这半个月,每天都吃不饱,才送过来这么点。”
押粮官是个实诚人,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问周边的几个州借调粮食呢?”
我说,“周边几个州遭了灾,拿不出粮食来。”
“哼!怎么会拿不出来呢!都是贪官!都是污吏!满脑子只想自己吃饱饭。”押粮官拿出烟枪抽了两口烟草。
“青州离坤州不过两百里地。那儿的州牧才娶了第八房小妾,那小妾小得能做他孙女。嫁娶那天红帐罗铺了七八里地,唢呐吹得漫天响,街两边跪满了灾民求他赈灾。等隔两天他洞房完了从小妾屋门头出来,那街两边红帐罗还在,两边灾民也在,都成尸体饿死了。”
押粮官拿着烟枪往脚底板拍了拍,“我前些天路过青州的时候,去见过他。我说你这儿粮食要的急,让他匀点过来。”
“他故意穿了个破官服,说自己这儿一分钱、一粒粮也没有,说话的时候,嘴边的胭脂还没擦干净。”
“我走的时候还想扣我三辆车的粮食,我拿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你官职比我大,我不能用兵冲撞你,但这些粮食都是救命粮,你连这也想贪,再娶十房小妾也要断子绝孙!你今天非要吃下这些粮,我就死在这里,把粮食都给你!’”
我看着他脖子上的浅伤口,还有他说这话时决绝的眼神,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我让他留两天歇息一下,晚上请他吃个便饭,谁知他瞪了我一眼,骂道,“留个屁!”
押粮官拿着烟枪指着在卸货的兵丁说道,“我在这儿留一天,这几千个人就吃你一天粮食,留个两三天,这些粮食都得吃光,我们回去还得那一部分回去当路粮,你留我做什么?”
我心里很是感动,季真在一边听了,神情也从最开始的愤怒不屑,变成无奈释然,到最后的恫然感激。
我问押粮官,“你的这批粮食送了多久了?”
“有两个月了,没怎么休息。伙头兵走队伍最前面,等到点了在一边架炉子烧饭,然后等后面的队伍经过了给发粮食,拿到粮食的不停下休息,直接一边走一边吃。”
到了黄昏的时候,粮食终于全部搬运完了。
押粮官做好了交接就带着人马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靴子底掉了,他拿了块布把鞋底和鞋子绑在一块。
夕阳下,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是一个英雄。
押粮官走后,我立刻写信给童淮,询问粮草的事情。
我回府的时候看到苏誉清在院子里慢慢走路,我喊住他,让他立刻和我去书房。接着我的脸撞上了一个人肩膀。
是阿银。
“你这女人,每天来去匆匆的,在做什么啊?我都在这儿等你老半天了。”
我仰起头,捂住鼻子,“你怎么会在这儿?算了,你自己找地呆着吧。誉清,跟我走。”
苏誉清在我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留下阿银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你这女人!我把你池塘里的荷花拔了你信不!”
书房里,我拿出这段时间所有和中央的书信,指着每一封的日期说道,“两个多月前的时候坤州被困,但我求粮的信件还没到,中央就已经派了人送粮食。”
苏誉清听后大骇,“今天接收的粮食不是从周边三个州送来的,而是从中央送来的?!……路途遥远,损耗会很重的!”
“但凌驭风只口没有跟我提过这批粮食,甚至童淮都毫不知情,不然他不会让我上书弹劾凌驭风!”
“您弹劾的奏章已经送去长安了吗?”
“我不知道凌驭风搞这一出要做什么。”
“您有询问童大人粮草的事情吗?他之前给我写过一封,说已经在筹措,马上就会送来。刚才我又写了一封信给他。”
“那大约还有两三天才能收到回信,殿下,不要急。目前正在休战,粮草来的虽然不多,但军心已定。饮用水的问题这两天也能解决,民心已安。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不会再有什么大差错的。”
我靠在椅背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拿了本书盖在自己脸上。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倒让我觉得心安。
这时,苏誉清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殿下,属下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问吧。”
“您和凌相……从前……”
“你怎么也这么八卦啊?”
苏誉清支支吾吾的。
“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反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坊间听到那些,都是真的。”
“我跟凌驭风不只是师生,我爱慕过他,也为他逃过婚。”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把对异性的憧憬当成了爱情,后来我得到了惩罚,付出了代价。”
“我最开始来到坤州,或许也只是为自己的逃避,找了一个借口。”
“你怎么不说话啊?被我的经历吓死了?”
我把书拿开,看到艾维斯站在门口。苏誉清拿起拐杖,说,“我还是得出去活动一下筋骨……”
艾维斯拉住苏誉清,“别走了,水源的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苏誉清一脸尴尬,“那……我去把阿银也喊来。”还是逃走了。
艾维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些文件。他低着头没有说话,我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么尴尬着,磨蹭着,也不知道在跟什么较劲。
“你……坐下吧。”
“哦……好。”
艾维斯找了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坐下。
……
“你……喝茶吗?”
“哦……我带了。”
艾维斯把水袋拿出来放桌上。
……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尴尬着。
和苏誉清一起来的不单是阿银,还有季真。
见人来齐了,艾维斯恢复了和从前一样的从容,一丝不苟地说明着情况。
“根据城中年长者的叙述,往年坤州雨量增多的时候,河水和井水的水位都会有不同幅度的上升,而到了大旱的时候,水位也会有不同幅度的下降。”
“根据城中工匠的叙述,以那十六口井的深度来说,并不是很深,不完全是地下水的可能性很大。”
“另外,根据大夫们的研究来看,只要在干净、低温的环境里,传染的概率就会大幅降低,不管是河水还是井水,本质都是活水。”
苏誉清问道,“所以……只要是还在流通的水,就是没问题的?”
艾维斯点点头,“暂时可以这么认为。”
季真听后建议道,“可以先让一部分死囚饮用河水,如果没死,是他们命大,如果染上瘟疫,就扔出城埋了。”
苏誉清反对,“虽然是死囚,但死囚的处理要听命于中央,随意处置囚犯是重罪。”
“事可从权,也可从急。”我对季真说道,“找到一部分愿以尝试的死囚,给他们的家人给予一定补贴。”
季真听后洋洋得意地看着苏誉清,苏誉清一脸沉重,“殿下,这事一旦办不好,会被人抓住把柄。”
“你说的我明白。”
苏誉清不再说话。
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没在状态,阿银一直不停在问,“你们这瘟疫持续多久了?治不好吗?”
季真听后不耐烦道,“要是治得好,我们在这商量个屁!你在城里呆这么久了,你心里没点数吗?”
“那到底持续了多久了呢?”
艾维斯解释道,“在交战后大约十天,发现了第一例病症,随后开始逐步扩散。”
阿银听后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想什么。
我看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水源和粮食都解决了,这两天好好休整。”
就在所有人都收拾东西打算离开是时候,阿银突然说道——
“禽流感!”
所有人一怔,艾维斯最先反应过来,“禽流感?”
“是的。”阿银双手握拳放在桌上,身体前倾,“你们这个瘟疫,会不会是禽流感?”
接着阿银解释道,“我的家乡也曾经爆发过这样的瘟疫,家禽得了病并不会显示出病症,反而越发亢奋,看上去好斗又健康。但是人、猫、狗得了病,就会高烧不退,呼吸不畅,然后不断咳出黄色的浓痰。”
苏誉清说,“病症似乎有些对不上。”
艾维斯猜测到,“阿银的家乡离坤州少说也有几千里,或许病症发生了改变?”
“季真,立刻去查城里的家禽,是否和阿银说的一样,亢奋且好斗。”
“这……”季真显得十分为难,“公主殿下,您忘了吗?前些日子那个小屁孩在这儿的时候,说过所有的家禽都要杀掉焚烧,城里现在没家禽了啊。”
“不可能!”阿银的声音突然高了许多,“我昨天还看到城里新进了许多家禽。”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城西,院子高高大大、门口挂俩红灯笼的那一户!”
季真看着我说道,“是姓张的头羊。”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