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季氏夫妇双双露出惊愕之色。
“开棺吧,磨磨蹭蹭。”一个清冷的女声闯入这剑拔弩张的堂屋,空桐悦面露无聊,随意走进后在侧坐下,示意老管家斟茶。
老管家:???
这侍令来得突然又顺其自然,老管家觉得自己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不听使唤的手竟真的奉上了一杯热茶,熟练得让他自己都有点心疼。
空桐悦心安理得地受了。
季崇礼见他们身上着地府官袍,目光最后落在言景焕身上道:“昨夜修书道前来探访,可是这位判官?”
“正是在下。”言景焕将事情简单说明,待闻历库所示尸气来源时,季氏一家皆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与更深的恐慌。
季崇礼虽是季白杨的父亲,可外形上几乎全无联系。
他身材高大壮硕,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宽脸上一圈络腮**添凶悍,加之此刻他余怒未消,愤怒便卷土重来,一双眼再次瞪得铜铃大,吼声震天:“胡说八道!季昀松是我亲手封进棺椁的,怎可能还会在外作乱?!不然便是你地府看管不利,令它逃脱了!
“你这判官新来的吧!自个儿没本事看不住犯人,倒于我这儿寻错处!是觉得我季家没落无人可以随意欺负了吗?!”
被季崇礼粗厚的手指着骂,言景焕情绪却毫无波澜,面上的笑容仍旧谦和有礼毫无破绽:“季前辈且莫激动。在下与下属去确认过,准尸王的尸身还封于地狱之内,历库却示保护陈小姐的那缕尸气来源于它。
“这其中定有蹊跷,我们这才来此与你们商议。”
闻言,季氏夫妇双双沉默,倒是自他们进门后便因尴尬和羞愧而垂首的季白杨抬起了头。
他长得本就瘦削,脸上基本没肉,季夫人那掌令他整半张脸皮都红透了,瞧着颇为滑稽可怜,但他面色无比严肃,完全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似的,语气严肃又带着质疑:“那尸气是我大哥的?这绝不可能,我确定是吱吱!”
空桐悦对季家的过往并不了解,幸而路上言景焕已为她简单解释过。
季崇礼共育三子。
长子季昀松在炼尸上天赋极高,父子皆痴迷于此,常以自己炼制的走尸斗法,季昀松还未及冠的年纪便有超季崇礼之势,是个惊才绝艳之人,十年前便闻名遐迩。
季白杨为次子,却没有丝毫炼尸才能,甚至极为反感尸族,加之季崇礼是个专横强势的父亲,从小没少对这个二儿子打骂,季白杨受不了家中压迫,十四岁偷偷跟着一位游医离开了荀河城。
虽然这个家给予他的大多是不美好的回忆,却依旧有他牵肠挂肚的人。他实在想念家中幺妹季瑾栀,三年后便偷偷回了趟家,这一趟却几乎毁了他一生。
细细算来也就是十年前,季昀松不知何故,在一次修炼后险成尸王,失去理智杀伤多名家中奴仆,带着自己的尸奴冲进了萍源山。
那时季家如日中天,慕名前来学习炼尸之术的子弟极多,季崇礼便通知地府,联合鬼差判官,一行人浩浩荡荡入萍源山捕杀准尸王季昀松。
也因为准尸王的进入,怨灵愤起,整个荀河城都听到了亡灵扭曲可怖的叫嚣。
不知当时的季崇礼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组织并加入这次行动的,总之他甚至带上了当时才九岁的幺女季瑾栀。
季瑾栀其实也极有天赋,但兴许年纪小又是女孩,她总十分惧怕那些沉默腐朽的尸体,开始跟着父亲与长兄修炼已有两年,她依旧胆战心惊,常常被吓得哭泣。
季崇礼为了锻炼她的胆量,不顾季夫人的反对,执意要小女儿跟随。
等暗地回家的季白杨听到这个消息,慌不择路地上山时,行动已经结束。
季瑾栀死在了九岁那年,是发狂的季昀松一掌击碎了她的心脏。
季白杨抱着妹妹冰冷的尸体枯坐了三天三夜,最后与季家决裂,失魂落魄离开,再也不曾回来。
直到现在。
修士突变尸王实在前所未见,那事之后,外界传闻层出不穷,最广为人接受的乃是季崇礼因太过痴迷炼尸,失心疯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炼成了尸体这一说法,三人成虎,甚至让季白杨都深信不疑。
季崇礼没有试过争辩,很快便遣散所有子弟与大部分仆人,只剩一个老管家,选择隐居,这近乎逃避的行为却让那些谣言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此刻,一次次被迫揭开伤疤的季崇礼神色怪异,像是隐忍不发,粗而锋利的眉毛又勾出痛苦的模样,有些哽咽地道:“你们都说了季昀松尚被封着,怎可能会是他!定是你们历库出错了!”
尹司重当即皱眉道:“历库是不会出错的。灵气看似诞生自丹田,实则以灵魄角度看是诞生自魂魄,以丹田为出口发自全身,这就是为什么法力高强的修士七魂六魄也极为强悍。
“历库连通轮回,直击魂魄之源。”
“据我所知,尸族虽然没有完整的魂魄,但都会留一缕神识或残魂,才能以此为源产生尸气。尸气能混杂其他的法力,但是魂魄之力是伪装不了的。”
他眼中带着不屑与冷漠,总结道,“所以这就是季昀松的尸气,至少与季昀松的同出一源,不可能有错。”
一席话分析得季崇礼哑口无言,一张肉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
季白杨便也想不明白了:“可小妹的气息我是不会认错的……”
空桐悦呵一声:“什么好议论?开棺验尸,一切不就明了?”
季崇礼终于找到回嘴的机会,当即道:“我女儿已沉眠数十年,怎可因为你们几句话,说开棺便……”
“你给我闭嘴!”空桐悦沉声打断他,“炮仗似的,吵得紧!”
“你……”
“你什么你?”空桐悦将手中茶杯轻摔在桌,“你们既已知道事关魔族,这些臭虫保不齐在背地谋划什么,拖延一刻都是拿荀河城的百姓博弈,为何还百般阻挠?
“我看,季瑾栀的尸首定出了问题吧!你们季家那些见不得人事看来比千百条人命还重要!”
堂内沉默良久,屋外的晨风卷着庭内几点桂花瓣入内,晃得竹帘微微作响。
“带他们去吧。”季夫人终于说,一片絮云恰好飘过将日头遮住,投下的阴影瞬间将一派颓唐的她吞噬。
——
季宅前头鸟语花香、一派明媚,可随季崇礼往内院再走去,空桐悦便明显感到了阴冷,像是阳光故意避开此地,温暖也并不光顾于此。
像是身处另一个世界,天暗下来,风躁动不安。
待穿过几道长廊,众人在一座院前停下。
阴气好重!
空桐悦望着紧闭的木门,分明感受到其内杂乱喧嚣的低吼,是无声的、发自灵魂的声音,冤屈、痛苦、仇恨等等,像个污秽的染缸长年累月地纳垢藏污,她都可以想象里头是如何腥臭可怕!
何喜紧紧抱住尹司重的手,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言景焕思索片刻对空桐悦道:“温姑娘体虚,与何喜在外候着吧。”
空桐悦并未接受他的关怀:“不必。”
尹司重拍拍埋在自己臂间的何喜:“你呢?”
何喜没答,却是拼命地摇头。
季崇礼见他们如临大敌的,冷哼说:“怕个什么?里头的尸族都被好好封着,伤不着你们。”
推开院门,满院的符箓与铜钱首先映入眼帘,风一吹便沙沙作响,哭嚎似的渗人得紧。
院内仅一座二层小楼,季崇礼转动门上八卦锁,尸体特有的淡淡臭味混杂着奇特的香味,在尘封后扬起的厚厚灰尘中扑面而来。
入内便见两排僵硬的走尸靠着墙,额上贴着符箓,墨线搁在前,令它们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地,真宛若死去一般。
不,它们确然是死了,空桐悦能感到只剩一缕一缕极为微弱的执念困在这些肉身之内,配合着特殊的术法控制它们的身体,这么看起来这些走尸此刻与灵器并无二致。
但他们并不上楼,反而沿着尽头的台阶走入底下一层石室。
石室足有三开房大,各种材质的棺椁或是竖立或是摆放在地,陈列在内。何喜一路走来已吓得牙齿打颤,此刻见着棺椁,脸吓得更白。
寻常走尸不可能以棺椁封之,唯有强大的飞尸甚至是准尸王才能存于其内。
这林林总总不下十五具棺椁,难不成都是……
没有人回答这些疑问。
来到这里,季家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个个沉默不语地来到里间一小室内,这里是专门劈出的空间,只够摆放一具棺椁,里头确然也只有一具木棺,敞开着,却是空的。
灯烛幽幽,思绪嘈杂。
“这是……”季白杨倒吸一口气,声音颤抖。
此刻,认命的季崇礼也不再试图以暴躁掩饰不安与愧疚,和盘托出:“自十年前发生你大哥那件事后,炼尸室我们也不常来了。当年只将吱吱封棺于此,便封了此地。
“几天前的夜里,我魇了梦,梦到吱吱站在一片血淋淋的湖里冲我哭,我实在难受,无法入眠,便想着来瞧一瞧,没想到一来就是这样了。”
托梦。
空桐悦脑中第一时间便冒出这个想法,否则实在巧合。
难道这么久了季瑾栀还未去往轮回?是有什么执念?
还是,她真的成了尸族?
似是感受到众人的疑惑与猜疑,季崇礼吹胡子瞪眼道:“我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传我的,说我丧心病狂、炼尸成魔,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那是他们无知!我们炼尸也有原则,亲属之体是绝对不碰的。
“但如今是连我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信我的,我还有什么可争辩,你们信与不信更与我无关。”
季白杨却像没听明白季崇礼话语间对他的揶揄,他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一把揪住季崇礼的衣襟大骂:“吱吱尸首不见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季崇礼当场暴跳如雷,狠狠推开儿子,一张肉脸瞬间便红透了,粗眉倒竖,怒喝声在安静的石室回响:“为何要同你说?!你不是已与我季家断绝关系了吗?!你不是怪我害死了吱吱吗?!
“你这逆子!你死了妹妹,我也失去了女儿!!是我执意带她上山,确然是我害死她的!我恨不得以死谢罪!!难道过去这十年我不痛苦吗?!若非为了你娘,我也不想活了!
“你有本事怨,便不要这般怂包!你有本事就不要逃!!一剑将你老子杀了!给你妹妹报仇!!”
“莫吵了,呜呜……”季夫人想安抚父子俩,自己却是泣不成声,最后跪倒在棺椁旁哭得撕心裂肺。
空桐悦递给何喜一个眼神,何喜扭捏片刻,硬着头皮上前将季夫人扶起,低声劝慰她,一时倒也忘了自己身处炼尸室的恐惧。
她举步上前,俯身将那棺椁里里外外看了几番,最后还是将手伸入其内,指尖落在玉枕上,心头顿时一跳。
“孩子入殓后,可有什么跟着下葬?”她问。
“便只是常规的玉器铁器,还有吱吱喜欢的小玩意儿等。”季崇礼吐着粗气道。
空桐悦点了点头,垂眸思索。言景焕问:“温姑娘可是有头绪了?”
她道:“我知道季瑾栀为何会变成尸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