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闷响许是来得猝不及防,惊吓是常理,可云初绣分明在言景焕那一成不变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慌张!
那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被关照过的情绪。
不,整个仙域,恐怕都不曾见过流露过这份情绪的闻尧。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下一刻,言景焕便迅速收起了那容色,俊美的五官又戴上柔和与斯文的假面,彬彬有礼道:“时候不早了,云判也该赶去邱烨城地府了。”
竟还下逐客令!
言景焕直勾勾看着她,俨然是目送她离去的架势!
“既然如此,再会。”她浅浅一笑,望一眼那沉寂的厢房,最后不甘地离去。
无妨,来日方长。
待云初绣消失在宅门之外,言景焕第一个想法便是得空了定得在宅周落个结界。从前他孤身一人万事可随性,如今多了空桐悦,这些都不可懈怠了。
他端着泡好的热茶,轻扣房门:“温姑娘?”
唤了两声不见空桐悦回应,他只得推门而入,房门吱呀一响,淡金的秋日微光随着他悄然的脚步铺染在地,将半个屋子照亮。他走到榻前,便见空桐悦身上缠着薄被,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俯在榻边艰难地喘息着。
“温姑娘!”言景焕忙将她扶到榻上坐好,伸手温柔地将她被冷汗泅湿的乌发拢到耳后,露出她极度痛苦的脸。
不是温妤迎,是真正的、空桐悦的脸。
可这肉身,实实在在又是温妤迎。
帝姬的灵魂太过强大,修为只是精进了这么些程度,温妤迎的身体便承受不住了,灵魂甚至要试着吞噬这句残破的身体。
**凡胎没有能力承载这样强劲的灵魂,就像薄冰被逼着承载一座山岳,迎来的只有毁灭。
言景焕面露不忍,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空桐悦的额间,又落至苍白的侧脸,最后停在颤抖的唇角。
他上天入地寻了那么久的碎魂,拼拼凑凑才救回完整的她,没日没夜地看着、守着,不是让她这样受苦。
凝望空桐悦的眼多了几分心疼。
若非那不知好歹的阁主潜入地府窃他宝玉,她也不至于阴差阳错进入这废柴修士体内。
是该找个时间收拾那人了……
想起那窃玉之人,一股狠厉忽而将他笼罩,但随空桐悦低低的几声呢喃,他倏然又将这些阴沉的情愫收回。
指尖轻点她额间,言景焕觉她灵印之内灵气混乱,想必是昨夜吸收太多怨灵,宴海浮屠幡能转化世间各种污秽邪恶之力,但这些力量本身就危险,还需要一定精力镇压驯服,方可纳为己有。
这会儿言景焕的灵力也恢复了一些,他手掐法诀,抵着空桐悦的指尖发出银色微光,助她训诫纷乱的灵气。不一会儿,外泄的灵气终于收拢,帝姬的魂魄收敛于肉身之内安歇下来。
不一会儿,面前的人儿羽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眼见到言景焕,还神色紧张地望着自己,空桐悦便是一愣,脸颊微红羞赧道:“你怎么在这儿?!”
还好,不是温妤迎。
言景焕忙将事情简单一说,不过只道自己为她输了灵力,也算误打误撞。
空桐悦心情不佳,没再多言。
一早还需赶往季家查探尸气一事,二人也未再耽搁,各自匆匆洗漱。
此刻天边旭日初升,像是褪色的红绸缎罩在一块圆整的白玉上,彤红彤红的还没正午的灼热,两旁些个人家之中,有人才打着哈欠出门,伸着懒腰,尚未睡醒的模样。
不过卖早点的摊已蒸起热腾腾的包子,纱白的雾气远远便高高扬起又无声无息散去,仿佛招着手让人去光顾。
有了昨日的体验,空桐悦对这些朴质的平民食物没那么抵触,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但今日二人气氛别扭,她一路都顾自走在旁,眼神不愿给个言景焕,此刻更不会出口讨要。
言景焕却早在她第一眼往向那摊位时便留心上了,自然地带她坐下,点了包子和一碗豆浆予她。包子刚出炉,蒸得白白胖胖,捏在手心又软又热,触感极好;一口咬下去,饱满的肉馅鲜咸可口,还带着爽滑的汤汁,真是美味至极。
空桐悦连着吃了三个,配两口豆香浓醇的甜豆浆,熨帖、满足,身心舒适无比,她忽觉幸福也不过如此。
彼时,她望着街边来来往往的人,妇孺孩童,青年壮年,他们起早便开始忙碌,虽然不说每个人都安定快乐,可这种平凡的生活在这群魔肆虐的时代是这样来之不易。
“三界众生”、“三界万灵”,这些从小几乎被嘱咐腻了的字眼,其实在空桐悦心中一直是缥缈虚无的,可在这一刻,这些都有了实感。
原来他们一直想守护的,就是这些存在,就是这样的生活。
热了便乘凉,渴了便饮水,饿了吃包子,馋了享用小食……
是一碗冰饮,是早晨两个刚出炉的包子,是一碗甜豆浆……
是恣意生活,只为这些。
为这些,足矣!
言景焕不知她一顿饭便思虑了这般深沉,见她面露餍足,只晓她吃得尽兴,心中也为此喜悦。
他盯着空桐悦片刻便被她抓住目光,空桐悦有些不悦:“瞧我做什么?”
言景焕斟酌后道:“她是邱烨城判官,与我有些地府公务上的往来,我与她……只是同僚关系。”
空桐悦皱眉:“你们人间同僚也互挽着手这般亲密吗?”她话一出口,言景焕便眯眼看着她,酸得她自己都受不了,当即摔了剩下半个包子气急败坏地找补,“我的意思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言景焕跟着顺毛:“我的错,择日请姑娘吃宿仙楼。这个,”言景焕自袖中取出一根木质发簪,“还望姑娘笑纳。”
“不要。”
臭男人,什么破玩意儿拿来哄她!
不是,她不需要哄!
她才没有生气!
更何况,若她记得没错,人间这地儿,男子送女子发簪,可是有表明结发心意之意的。空桐悦高傲,但并不自恋,她也不觉得言景焕会是这意思。
嗯,但愿……但愿不是……
言景焕忙道:“姑娘莫要误会。这发簪乃在下早年所得,是一件能控制灵力的灵器。譬如姑娘早间灵力外泄的情况,此物便能应急。另外,姑娘暂居她人肉身,它能一并助你掩盖真身。”
想到云初绣的突然闯入,言景焕到此刻仍旧心有余悸。
空桐悦夺舍的事连尹司重都能一眼看出来,定然也瞒不住云初绣。
还好当时只是惊鸿一瞥。
虽然云初绣想必是不屑于在背地里做加害之事,但万一瞧出空桐悦身份,帝姬复生的事太早暴露终究危险。
如今的他,便视空桐悦为将将破土发芽的兰花,他必须万般小心地呵护,绝不允许半点风雨靠近她。
帝姬于他而言,犹如至宝。
空桐悦倒未想这么多,单纯觉得此物功效实用,虽然还别扭着,但为大局考虑,最终还是道:“行吧。”
她却端坐未动,言景焕旋即明白这是要他服侍呢。
他无奈地笑,这便起身。
空桐悦自小金枝玉叶,挽发也是他人代劳的,如今落魄头发便不甚在意,只随意以发带束在脑后。
言景焕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带,修长手指轻轻地拢了如绸的长发,分明是温妤迎的身体,他盯着面前的人儿,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拽进一口无尽深渊,零星破碎的记忆钢针入骨般折磨全身。
他极力忍着痛,眼前乌黑的长发竟幻变成了丝丝银白,手握一捆纤细的银丝似的,他呆了呆,颤抖着手不假思索地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最后以木簪固定。
这痛来得快去也得快,挽毕,他已释然。
配上木簪,素雅却脱俗,与她清冷气质倒异常相配。
成亲百年,总算做了件夫妻之间该做之事。
空桐悦同样有些恍惚。
言景焕站在他身后,温热的气息萦绕着她,轻巧的手法总令她想起闻尧。
说起来,为掩她身份,闻尧也曾赠她一根檀木簪,可惜已被她折断随意丢在路畔。
她一身傲骨,以为他低头一回,若那颗心捂不热,她不会再死缠烂打。
忘了他……
空桐悦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身子可有碍?”
言景焕愣了愣,方意识到她提的是昨夜梦墟的经历,没想到帝姬竟会关心他,嘴角不免扬起,声音愉悦:“谢姑娘关心,在下无碍。”
“才不是关心,随口一问。”她嘟囔两声,言景焕在后却明显见着她耳廓红透。
真是可爱。
——
饭毕,二人往前走了一段,便在岔路见着等候多时的何喜与尹司重。何喜远远便冲他们招手,圆乎乎的两只发髻缀着粉色的小穗,随着一起蹦跳起来;尹司重仍是一派冷淡,只勉强向言景焕点头示意。
有了昨日的经历,何喜对空桐悦愈发亲近,路上一刻不停地跟着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后又大胆地挽着她手,见她未拒绝,因此更加愉悦,看得后头的尹司重嘴角抽搐一路。
“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狐狸精转世么?”尹司重不悦,“快点把她带走!”
言景焕只是笑笑:“你与女人吃什么醋?”
季宅临靠荀河城外的萍源山,这座山并不深,却是令地府都有些头疼的存在。
当年魔族破界而出,引发空前绝后的灾厄!
仙界人间混乱无序之际,秽恶狞险的邪祟蛰伏而出,带着浓稠戾气与恶意席卷这本就千疮百孔的两界,死了数以万计的生灵,直到地府建立,与仙盟联手艰难地捕杀作恶邪魂,几百年的努力才换来了如今短暂的安定。
荀河城自也没能幸免。
那时城内的百姓蒙昧无知,擅自将被邪祟侵害的人类尸身掩埋或直接丢弃在萍源山,山内的荒芜林子逐渐成了孤魂野鬼的聚集之地,等到想起来要处理时已是来不及,萍源山变成了一座弥漫浓重煞气的鬼窟。
地府与季家合作几次剿灭效果都不佳。山内怨灵多如牛毛,虽非强大无边,但恐在层出不穷十分难缠。
十年前最大力度一次围剿后,山内怨灵终于沉寂至今,但之后季家突然遣散弟子选择隐居,再不闻消息。
言景焕来此不过一年,这般久远的事也只是耳闻。
虽是炼尸之族,季宅外头看上去却颇为雅致,一带茂盛的柳树围着白墙碧瓦,黄绿的柳枝将一片高深宅院遮掩青山之下,初秋的清晨凉爽闲宁,四人跟着老管家走过雅致的庭院,竟莫名体会到隐居的乐趣。
空桐悦一路打量这宅院。避世得闲不假,可这偌大屋子,人气过分少了。一路走来,除了带路的管家,她竟没再见一个人。
他们出了游廊,正要到主屋,角落里猛地钻出一个身着古朴长衫的人,这人手提一桶水,走路僵硬缓慢,露在外面的皮肤是诡异的青黑!
她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人没有气息!
死人!
“啊!”
剩下的都是修士自也发现这端倪,何喜更是第一时间发出了尖叫,害怕地抱住空桐悦的手,将脸深深埋进她怀里。
空桐悦拍拍她脑袋以示安抚,老管家忙歉然道:“抱歉,吓到各位了。这是尸奴,性格温顺,绝不会攻击人的。”他冲尸奴“去去”两声,那尸奴便慢悠悠地走开了。
几人面面相觑。
难不成……这么多年,季家之人都与这些尸奴为伴?
真是艺高人胆大!
就在这时,猛地一阵瓷器被砸碎的巨响自前头屋内传来,紧接着一声怒吼炸响耳畔:“你这逆子!这么多年对你爹娘不闻不问,一回来就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反了你!”
众人闻声进屋,竟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扬手就要往他脸上落一个巴掌,一旁的季夫人潸然泪下,可还是哭着将那男子抱住:“算了老爷!莫要动手!”
季崇礼暴怒得脖颈通红,指着季白杨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季白杨亦在竭力压制情绪,说出的话却颤抖得几不成句:“我说,我要开棺验尸!我要确保你没将小妹炼成走尸!”
“啪!”
重重的耳光终于打在季白杨脸上,却不是盛怒中的季崇礼。
季夫人望着自己的手,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哽咽道:“白杨,你怎能如此污蔑你爹?!”
季白杨脸上火辣辣地疼,面对被自己逼急的爹娘,他也心口绞痛,可有些事他必须弄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昨日在外诊治一个感染魔气的病患,她体内亦带着尸气。那尸气之中带着小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