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从季宅出来,已过半日时光。
送客来的季崇礼捏着手中一张符箓,左看右看也不知所以,粗声粗气问:“这能行吗?”
空桐悦不答,她一向懒得理会他人质疑,实在浪费时间,直接道:“你有诸多尸族吧?誊抄几张让它们四处走走,符箓亮起便说明找到你女儿了。”
季氏三人一阵沉默,季白杨双眉几乎要拧成一条线:“温姑娘,你说吱吱成了尸族,可有什么根据?”
“首先,她如今不论是不是尸族,季瑾栀都已死,你们收起那些多余的感情;其次,这个根据,”她面无表情,“你们没资格知道。”
季崇礼瞬间瞪大了眼,粗粗的手指指着空桐悦就要将这口出狂言的丫头骂个狗血淋头,言景焕忙上前赔笑当和事佬,空桐悦却还懒得理会,扭头便走。
“这什么态度!这到底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灵核碎得稀巴烂的废物,嚣张个什么劲儿!这要不是看在言判面子上,老子真的已经一巴掌拍死她了!”
“老爷,好了好了,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
季崇礼的毒骂与季夫人的劝说夹杂在一起,间或有言景焕的赔礼道歉,都无法令帝姬顿下脚步,何喜一路缩头缩脑小跑跟上,尹司重则看得直摇头,脸上的嫌弃不知是针对的谁。
季瑾栀一事不是空桐悦故意摆谱,事关梦墟涯,她确然不便告知。
她探那棺椁之内,残留着季瑾栀的气味,离本体近了,她才迟钝地觉察到了故人的存在。
季昀松与季瑾栀先后变成了尸族,当是与梦墟涯的星官有关。
既然是自己人惹出来的祸事,不论魔君在背后参与了多少,她都得将此事解决了。
地府三位灵官都还有公事,尹司重带着何喜先行一步,言景焕携空桐悦给的符箓发动鬼差去搜寻季瑾栀下落,因而也需回地府一趟,便在岔路分别。
空桐悦慢悠悠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季白杨跟在她身边,暗暗打量这面容清秀的姑娘,几乎不剩什么灵力,与人交手一招定然落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叫她说话行事这样傲慢乖张?
更奇异的是,他们竟都不觉得违和,空桐悦身上散发的气场与压迫感太真实,真非故弄玄虚、色厉内荏之辈。
若她真有找到吱吱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信她也不是不行。
吱吱……
想到可能已经变成尸族的妹妹,季白杨心头便是一阵一阵难言的绞痛。
季白杨生性温和,自小十分厌恶炼尸,一心只想学医,为此他没少和季崇礼吵。
季瑾栀与他一般,自小胆子很怕尸族,每每看见家中尸奴就要哭个彻夜,都是季白杨抱着她,给她糖吃,不断轻抚她瘦弱的背,不断安慰她。
事去经年,他依然记得小妹缩在他怀里哭的样子,沾满泪水的小脸圆润,白得像一团沾了水的面团子,可怜又可爱,小小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哭着叫他二哥,软软糯糯地说自己害怕那些走来走去的尸体。
季白杨知道小妹最喜欢自己,他也是,他最喜欢小妹。
季白杨也暗暗发誓要带季瑾栀离开季家,可等回过神来,他却因受不了父亲的贬低和辱骂,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说是学医,也不过是他逃避的借口罢了。
父亲说得对,他是个极怂的人,过去十年他冠冕堂皇地将小妹死去的过错全数怪到季崇礼身上。
难道他作为家中次子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当时若他不是逃避,不是一走便是三年,而是勉强留下,或是能不要那么自私,带着季瑾栀一起逃走,继承家业这种事怕是还轮不到她的。
因为没有了季白杨,季瑾栀才不得不被推上前啊。
天哪,好痛苦……太痛苦了……
那一刻,泼天的痛苦扼住了他的喉管,变成泥浆将他一寸寸掩埋,他走在街上,好似随时就会在这器青天白日下昏厥而去。
“喂。”忽然一声清冷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空桐悦盯着他的眼泛着耀眼的碎金,瞬间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拉回现实。
一眨眼,她的眸子又变回原本的深棕。
季白杨眨眨眼,心想:错觉吗?
“我饿了。”她睨着脑子还发懵的大夫。
“啊,哦。”季白杨迟钝地回神,忙带空桐悦去附近一家客栈用饭。
空桐悦不擅也不愿点菜,只坐着让季白杨代劳。季白杨两袖清风,一直过得十分清贫,但他万不敢怠慢了空桐悦,直往招牌和贵了点。
不知是厨师不同,还是点的菜有异,空桐悦吃着完全不如与言景焕出来时美味,没下几口饭菜便搁筷不吃了,一脸不悦地抱着手。
两相比较,还是言景焕有用。
她的眼神审视与批判意味愈发的重,瞧得季白杨心里直发毛,一顿饭吃得寒毛直竖。直到了原先卖饮子的摊,喝了碗新出炉的豆儿水,她面色才稍霁。
季白杨自己也没舍得买,付了钱便等着空桐悦吃完。
“等会儿要做什么?”空桐悦将最后一口豆儿水饮尽,不紧不慢擦了嘴角,用的还是言景焕洗净给她的帕子。
“万徽楼有位病患感染严重,我需去瞧瞧。”说到此处,季白杨又是颇感无力地叹息,“只是他那程度,完全魔化怕也是这三日间的事了。”
作为一名大夫,这几年他救治,不对,是接触过数百名被感染魔气的患者,若只是轻微感染尚可救治。
可事实残酷,送到手上的几乎是魔化到发狂的,或开始显现斑痕的,这种程度莫说他,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是无人能解,季白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延缓他们的魔化速度,并减轻他们的痛苦。
他与绝大多数大夫一样,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魔气馋食理智变成魔族。这些人不是被鬼差杀死,便是经亲友允许,由他这大夫亲自动手。
说起来,他手上的人命真不少,明明他作为大夫,该救死扶伤的。
真是可笑啊,到头来,他好像没做成任何事,将这辈子过得稀碎又糟糕。
空桐悦道:“我也去。”
季白杨一愣:“患者状态不稳,温姑娘还是莫要前往了,恐伤了你。”
“带路。”她不容置喙,话音一落便起身。
季白杨只得听话带路。
万徽楼乃是当地的商会。
现如今两界亡魂大量游荡人间,魔物邪祟肆虐一方,地府收编的鬼差数量有限,无法全面顾及,因而人界纷纷建立类似于万徽楼的商会,有偿帮助地府以及民间一系列捕杀妖魔一类任务。
出任务的可以是散修,能力参差不齐,所获报酬按比例分成,亦能是本商会正式修士,稳定的实力带来的是不菲的收入。
万徽楼本身也有能够消缓魔气的修士,但季白杨能力显然更胜一筹,荀河内外都颇为抢手,一天到晚奔波不止,眼下又是受邀来商会帮忙。
一楼是派发任务之地,来来往往各路修士,空桐悦在喧闹的人群中感到一双视线紧紧盯着自己,疑惑循去,对方却旋即掩入人烟之中,鬼鬼祟祟。
她便也未放在心上。
季白杨显示是此地常客,一进门便有管事前来,笑脸相迎并给他们带路。
才上了三楼,忽然走廊深处一间班房内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形同野兽的嚎叫,几个劲装修士紧跟着追上来,其中一个女人手上淌着血,面露痛苦之色。
“冷静!冷静下来!”
“别跑!站住!”
……
三层立时兵荒马乱,走廊两侧的房门纷纷开门,探出一颗颗看热闹的脑袋。
就在这时,那发狂之人半浑半清的眼珠子忽然停住,死死盯住空桐悦,像是恶狼发现了美味的羔羊,一声长啸,扑将上来。
“嗖”一声,一名修士快速取出一张黄符,手上掐诀,同时将黄符贴在了对方额上,一声“封”,那人瞬间闭上眼,整个身体僵硬着直直倒了下去。
见状所有人都是吐了口气,两个修士将人抬回,那出手的修士则上前,此人高大健挺,宽肩虎背,剑眉星目,一身正气,一看便是历经百战之人,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季白杨惊魂甫定,对空桐悦道:“这位是万徽楼楼主马绍宽。”
马绍宽本以为空桐悦会唤一声“马楼主”,他便顺其自然客气地摆手说“喊我名讳便是”。结果空桐悦只是矜贵地颔了颔首,像个莅临督查的上司,马绍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位是?”
“这是温妤迎姑娘。”
“哈哈,温姑娘……”一看气息不稳,灵气游散,似乎修为被废了,马绍宽艰难地掉转话锋,“……真是气度不凡。”。
空桐悦懒得搭这些客套话,仍一副倨傲模样:“方才那人什么情况?”
马绍宽余光四下走了一圈,冲那间班房道:“这边请。”
跟着马绍宽入内,却见两个男修士正将方才那癫狂之人捆绑在木板床上。
即使被暂时封了身躯无法动弹,从这男子的角度也看不见门口的情况,但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珠子疯狂地转动,身体也在拼命颤抖,想要反抗符箓之力,额上的符咒随之红光大绽,与此人奋力对抗。
“他已经到这程度了?”季白杨走上前,语气惋惜。
季白杨又贴心地给空桐悦解释道:“这是两日前送来的患者,叫丁运,在码头当搬运工。
“说是七日前,在茶楼买糕点的路上被野虫叮了一口,当时并在意。可过了四天,他在上工时突然抓着路人要咬人家,当时精神状态还没这般严重,尚能控制自己,送去医馆后大夫束手无策,家人便连夜送到了万徽楼。”
不敢声张,也是惧怕鬼差押他入地狱吧?
就如李老夫人藏起李翰学,暗地买下温妤迎给孙子冲喜;就如陈阿贾藏起陈秀秀,暗地请季白杨上门诊治。
作为普通老百姓,他们只希望让亲人在家中死去,而不是在那个万鬼哭嚎的地狱被丢进红莲业火!
可偌大人间,茫茫红尘,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在苦苦挣扎?还有多少人在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鬼差带走?
这样苦难的人间,与地狱也没什么区别。
万徽楼有两位能消减魔气的修士,其中一位便是方才被咬了手的女修士**青,此刻她正用法术给自己祛除魔气,整张脸惨白如纸,隐隐浮现一层黑气。
“这个消息非常糟糕。”马绍宽摇头,“荀河城的守护结界还算完备,现下溜进了魔族。若非对方修为已经超过结界本身,要么便是……原本便潜伏城内。”
最后半句,叫整个屋子的人冷如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