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姬礼央坐在屋内,五弟夜真藉口扔过来的两个出雲国的小女娃正卖力地洒扫,他翻了翻书卷,心神不宁得很。
等他定睛勉强自己去看时,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懂,又是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书拿倒了!
气的他立刻就想把手里的书摔出去的一刹那,浮桑开口:“三殿下,您手里那本书孤品难寻。”
姬礼央本就是爱书之人,闻此回过神来,硬生生压下心头暴戾,将书小心的放到了桌子上。
“韶千樱。”他抬手,“你去帮我把这个给皇长公主送过去。”
他摸过来手边雕工精巧繁复的檀木赤金漆盒,打开来只见其内是一支精美绝伦,晶莹剔透的上好羊脂白玉簪,上有凤翔九天,簪尾凤羽垂下之处尽是金线缀着各式宝玉的流苏坠子。
轻轻一摇,便是熠熠生辉。
华美贵重非常。
韶千樱没有接,而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幽紫色的眼中平静无波。
“没有必要。”她轻声。
姬礼央面色一沉,刚要呵斥时,他的近身侍卫长此时却冲了进来,单膝跪下,语气急急道:“三殿下,女帝陛下急召!”
“连我也召?出了什么事?”
“是……是……”
姬礼央有些不耐烦于自己近卫长的吞吞吐吐,“快说!”
“是!皇长公主逃婚了!听说是同冷护卫私奔了!”
浮桑不禁倒吸一口气,韶千樱则是早已知道的淡然。
姬礼央脸色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变换交错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面上教人越发看不出他的情绪,他挥手,“下去。”
“是!”他的近卫长立刻如蒙大赦,半刻也不敢多留。三殿下向来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暴烈易怒,尤其他腿废后就更甚从前了……谁也不敢惹到他!
好一阵子,姬礼央都没说话也没言语。
他忽然缓缓开口:
“干得真漂亮啊!”他咏叹似的道。“我那美丽端庄,温雅娴淑,被太宛子民当做活菩萨一样供着的善心长姐,竟然也会有私欲啊……跟冷残穆私奔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言自语到了最后,反而激烈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像是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真是我的好长姐啊!好!太好了!”
笑够之后,他将那个匣子“啪”地扣上,随手递给浮桑,“送你了!你俩推我去雍锦宫。母皇的召见我这次可要去看个热闹了!”
他的声音如同寒冽的冰川般料峭,“我倒要去见识一下,我那些可爱的弟妹们,会如何做,还有我那‘慈悲’的母皇,又会如何做。”
韶千樱虽然能洞察天机,观一人过去未来发生之事,但是却看不透人心。闻言,她试图从姬礼央脸上看出来他的情绪和心情,却徒然无用。
一进雍锦宫,姬半夏便转头看向姬礼央:
“你皇长姐抗旨逃婚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不说,是同冷残穆私奔了呢?”
嗤笑一声,姬礼央缓缓环视四周一圈,“跑就跑了,母皇把我们召集过来作甚。怎的,还想找个替补的人嫁过去?”他的目光放在殿里只有八岁大的六公主身上,阴恻恻的,吓得六公主直发抖,“先不论我们都是男子,六妹又年幼,没得合适人选——就是说眼前,母皇,别傻了!消息这么快就传遍了太宛上下,想必肯定有人勾结了塔亚,故意放出了风声呢!塔亚怎么可能与我们善罢甘休!”
他口吻嘲讽。
正说中姬半夏心思,姬半夏神色阴鹜,狠狠盯住自己这个三儿子,姬礼央嘴角仍是讥讽凉薄的笑意,半分畏惧也无。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问我一个废人的意见作甚?”姬礼央冷笑,“不如问问好弟弟们。”
四皇子姬书衡摸着自己的红玉扳指,凉薄道:“母皇,长姐抗旨逃婚,是为我大涴皇族抹黑的行为呢,书衡虽不才,愿为母皇分忧。”
他勾起唇角,笑的冷漠阴狠:“我会带皇长姐回来的,至于冷残穆……自然必须,死!”
姬夜真站在一旁,皱起眉头。耳边是千樱昨夜所言:“四殿下会杀了他们的。而你我,无能为力。”
姬半夏果然应允,道:“家丑不可外谈,尔等保持缄默,除书衡亲自带亲卫追捕外,其余所有人不得出自己宫殿半步。”
姬礼央嗤笑一声,率先调转轮椅就走,身后姬夜真连忙亦步亦趋跟上。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三哥,千樱,我要出去一趟。”
韶千樱摇了摇头,有些不忍心叫他也亲眼去见自己梦中那惨烈的场面。“何苦?”
姬礼央却哼笑一声,“由他去,横竖若是追究责任受罚的不是你我!”说着随手叫来自己的近卫,“尔等跟老五同去,听他差遣。”
* * *
坐在轩竹宫里等着姬夜真归来,韶千樱手里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耳边是她告诉姬夜真的那句:“命运就是如此,姬无韵的结局必死无疑。我虽然不忍心,但也无力回天。”
她半闭上眼,开始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皇长公主时那个有分支的梦境,先是她选择和亲,最后身中剧毒,口吐鲜血倒在满是大红色的婚房内,而喜房外试图冲进来救她的冷残穆身中数剑,摇摇晃晃渐渐倒下……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姬无韵拒绝和亲,而是同冷残穆私奔——
* * *
长箭凌空射来,金属制的箭头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芒,直直向姬无韵扑去——
“无韵!”
冷残穆大急,再也没有多余的从容。他挥剑自上而下,毫不迟疑的斩杀了阻挡在他和无韵之间的那个侍卫!
一片血雾在姬无韵眼前弥漫开,姬无韵失声尖叫——
“啊!”
冷残穆护在她面前,全力挥剑才勉强格开那记弓箭,“无韵,无韵!冷静点儿,看着我,无韵!”
他满心苦涩的半跪在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姬无韵面前,抓着她的手臂不自觉使力,他知道她是个信奉佛法的人,是没见过也不愿见到这些血腥的,因此在她面前他的剑几乎没有斩杀过人,但现在……
姬无韵回过神来,身体却依然是软的,冷残穆的指腹在她颊畔划过,冰冷而略带粗糙,她伸手触碰脸颊,指尖一片湿润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不能哭!她看着冷残穆颊边新添的伤痕仍在不断地渗出鲜血,她知道一路上冷残穆恐怕就是因为担心自己会这样,才没有对追来的人痛下杀手。
现在他这样一击必杀,狠酷无情,想来事态之严重,已经容不得他防御了!
“……残穆,对不起,是我太软弱。”她掏出帕子,轻轻压住他颊上的伤,“若非是我太软弱,你不至于如此狼狈。”她心里很明白。
冷残穆摇了摇头。
他一把将姬无韵拉了起来,手中的剑已沾染了鲜血,此时执意跟他们前来的几名兄弟都已或多或少挂了彩,执着剑背对着他们向他们靠拢过来。
追兵们人数上占了显著优势,随着他们的步步后退而紧逼上前。
“兄弟们,是我冷残穆对不住你们。一会儿若是有机会,你们就走吧。”冷残穆低声,换来的是一众兄弟们不悔的追随。
姬无韵此时却定下了心神。
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母皇棋盘上一枚安分守己的棋子,但这一次,她却没有遵从棋局的规则,妄想摆脱母皇这个操棋者。
但她不想为了棋局的王棋,为了大局的胜利,而牺牲掉自己。就算她诵了这么多年佛经,骨子里却磨不去的像她的母皇,是自私的。
她自私的想要和冷残穆在一起。
她自私的想要和冷残穆共度一生。
“残穆。”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刀光剑影,嗅到的尽是空气中铁锈一样的血的味道,姬无韵松开了手。
上好小叶紫檀的佛珠,从她手间滑落至已溅上鲜血的黄土之上,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姬无韵没有去捡,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她侧首,问道:
“你后悔吗?”
“不悔。”
冷残穆答得决然。
“若早知今日,也不悔?”
“不悔。”
“你明知,放弃我,你不仅可以活命,而且甚至可以娶妻生子安稳到老,即使这样,你也不悔?”
“不悔!”
连着三个“不悔”,冷残穆都毫不迟疑秒答,语气坚决果断。
他稳稳地握着剑,注意着追兵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没有分神看姬无韵一眼,只有揽住她肩头的手,微微紧了紧,无言而无形的传递着他的决心。
“我姬无韵,也从不悔!”
她的声音少了往日的温和,多了坚决果断,“冷残穆,你听好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必不分离!”
“是,遵命。”
他声音里含着笑意。
“哎呀呀,好生感人呢,教本皇子这么不爱看感情戏的人,都要忍不住掬一把眼泪了,长姐,你真不该整日在佛堂里诵经清修呀,你应该请个戏班子,好好指点他们,也让他们来日能传唱点你的好戏流芳百世才是呀!”
有人影从追兵们身后转出来,他手中半月形的大弓稳稳地张着,锋利的箭镞闪着幽光,半分偏差都没有的直指姬无韵的心脏。
四皇子,姬书衡。
“书衡。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杀我了?”
“当然了。”
姬书衡笑着,眼底阴厉而狠毒。“长姐,和塔亚帝王联姻这样的好事儿,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我可真是想不明白啊!你说说看,你嫁到塔亚就是王后了,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何苦要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冷残穆私奔呢?不光要赔上自己的好名声和名节,还要拖累我们整个太宛皇室一起沦为笑柄。长姐,你不觉得,你可真是傻到家了吗?”
姬无韵笑了一声。
冷残穆不动声色试图护在姬无韵身前。
姬书衡的弓箭不动声色的改为转向冷残穆的心脏,慢条斯理继续说道:“就算长姐不在意我,那三哥礼央呢?他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还有夜真,你不是和他这个弟弟关系最好么?他们现下可因为你这一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呢!”
见姬无韵不为所动,姬书衡语气又冷了几分,“就算他们你都不顾,你总要顾着冷残穆吧?难道你忍心看着冷残穆死在你的面前么?长姐,你不会忍心的吧,你信奉的是佛,佛家不是说以苦难来普度众生的吗?为了你心爱的冷残穆,苦一苦你自己吧,长姐是个明白人,不是吗?”
姬无韵垂眸无言。
倏而她开口:“那么,若我同你回去和塔亚和亲,你会放过残穆吗?”
“无韵!不可!”
姬书衡在心底冷笑,“那他还是你的密卫。”他模棱两可,避重就轻的答道。杀冷残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就叫他下地狱做鬼,魂守在你身边做密卫吧!
他手上红玉的扳指在阳光下却散发着森冷的光芒,半丝温暖的气息也无。“长姐,现在该你做出选择了。”
所有的人都在无声的关注着姬无韵。
她轻轻推开了冷残穆搭在她肩头的手。
冷残穆只觉全身冰凉恍如一瞬间被推至冰崖之下,被寒气吞心蚀骨了;而姬书衡则心头一喜,弓又张得满了些许。
她向姬书衡的方向走了一步,正站在冷残穆身前,挡住了他的要害处。
“书衡。”
她说这话时,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然,“我不会和你走的,也不会和塔亚和亲,我姬无韵此生,惟冷残穆与共!生死皆然!”
姬书衡呆住了。
冷残穆也愣愣,“……无韵……”
“书衡,我知你不会放残穆走,也不会让他活下来。”她坦然。“就算你会放过残穆,我也绝不嫁塔亚帝王,要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却看着残穆娶妻生子,我做不到!若生不能在一起,我便拖着他同死好了!”
她侧头看了一眼冷残穆,吟唱般念道: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若你冷残穆不离不弃,我姬无韵自当死生相随!”
姬书衡笑得讽刺,“哈哈哈!”他道,“姬无韵,你可真是自私恶毒,竟情愿拖着冷残穆一同去死,也不愿为他挣上几分生机?好!我今日才相信,你果真流的也是我姬姓皇族的血,是母皇的好女儿!”
姬无韵对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淡淡道:“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冷残穆,既然你方才皆言不悔,此刻,我也绝不容许你后悔!”
冷残穆弯起嘴角,眼底仿佛有星屑汇集起来,隐隐闪烁着灿烂的微芒。
“不悔!”他说。
“无韵,我怎么会后悔呢?遇见你,爱上你,我此生无惧无悔!我愿以命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