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公主端坐御史台 第75章 少年

李青棠从陈州外下了马车，独身一人往陈州城里走，陈州分有两道城门，较为偏僻的那道门外更加萧条荒芜一些，这是灾情之后还未重建的陈州的模样。

李青棠在陈州城外遇见的房夏，一个瘦瘦高高的儿郎，他身上的衣裳很薄，像在过春夏之际，而非冬春之际，李青棠遇见他时他正坐在树上，荡着一条腿，嘴里嚼着邦邦硬的馒头，眼里有着浑浊的光。

“小兄弟，劳驾，此地可是陈州啊？”李青棠站在属下抬手挡着太阳光问，那少年郎闻声低头看了一眼，又环视四周，似乎是在看周遭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人，然后他将馒头揣进怀里，手脚并用三两下下了大树。

“你要去陈州？”少年郎问。

李青棠和善地笑着，点点头：“是啊，我要去陈州做些事，走了些远路才到了此处，此处可是陈州？”

“是陈州，不过这道门进不去，想要进城得绕道正城门。”

“正城门？”这可不行，李青棠就是为了躲正城门才过来的，“绕过去太远了，我走不动，可有旁的法子？”

少年郎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当然有啊，还有一条小路，不过这条路只有我知道，你得跟着我走。”

“行啊，只要能进城，怎么都好说。”

“但是带你进城可以，不能白进……得有……”少年郎眼里的铜臭气与他年岁甚是不符，这让李青棠不大喜欢，但李青棠既然读懂了他的意思，那么也自然不会和他装不懂，只是盼着杜寒英啊，来些银子吧。

“呐，这钱袋子里有些银子，就当是给小兄弟你的辛苦费，可够？”

少年郎的眼中又顿时亮起来，他接过钱袋子颠了颠，看来里头的分量让他很满意：“好说好说，这边来。”

七拐八拐的，李青棠如愿看到了她想看的情景，遍地的荒芜，土坯房子都像是一碰就要酥落的样子，田地里有百姓在试着开荒耕种，太早了也太旱了，岭南的沟渠还未能引到陈州，朝廷赈灾的银子也未能变成好种子，许多事许多话许多情形都不必多说，也只有老百姓守着这一方土地，还在期望生长出庄稼来。

“你是陈州人？”李青棠问。

少年郎从怀里摸出馒头啃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是啊，我生下来就是陈州人，在这儿好多年了。”说完还不忘问一句，“那你呢？”

“我？”李青棠想了想说，“我是东边来的，我是个郎中，这些年一直走南闯北，听说陈州有许多病人，便想来此处看看，不想一走就是许多日子，我不识得路，药匣子和大半的盘缠都被偷了，唉，来晚了。”

少年郎闻言扭脸上下打量她一番，说：“不像。”

“不像什么？”

“你不像个郎中，你太瘦了，没见过你这样瘦弱的郎中，你连你自己都顾不好还怎么顾病人啊。”

李青棠又笑起来：“你这话说的，你怎知我瘦弱不堪，你只是瞧我瘦一些，便这样断定了？少年郎，这样可不对。”

少年郎不服气：“那你结实吗？能拉的动撒脾气犯倔的牛吗？”

李青棠摇摇头：“不知，没拉过，但我骑马，我的马儿高高大大的，威武极了，我还会种地，去年我还翻土来着，一锹一锹的应当还算结实吧。”

“你？会翻地？”少年郎显然不信。

李青棠再次笃定，当他有了些相信的同时也有些怀疑，怀疑许多事：“你说你盘缠丢了，可你穿的很好，也不像吃不到饭，出手阔绰，你这不是骗人吗？”

“我说是大半的盘缠丢了，又不是全部的盘缠，再者，我身上的衣裳，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旧衣裳，至于我养的这样好，又怎么不能是我喝药喝的呢？”

少年郎似乎还是不信，但已经不纠结了，他好像不太能理解李青棠说的“旧衣裳”是怎么个旧法，或许在他看来李青棠这一身便是顶好的。

但话不能就这么断了，李青棠又主动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我总该有个法儿叫你。”

少年郎用手背蹭蹭鼻子，说：“我叫房夏，房屋的房，夏天的夏。”

李青棠在想夸赞之词，就听房夏说：“我知道，我的名字不好，但我喜欢。”

李青棠忙道：“不，你的名字很好听，房夏，夏天，多好的时节啊，我不说话是在想写给这个时节的诗，并非觉得它不好，你为何会说它不好？”

房夏稍显落寞，却还是那般模样，强做不在乎的模样：“奶奶去年年尾没挺过来，死了，临死的时候她扯着我的胳膊说是我的名字引来了这场大旱，说是我娘替我取得名字让整个陈州大旱，她还说从未有人叫‘夏’，叫也是贵人们叫，绝不会是我。”

李青棠初初听见这般说辞，心中大为不解：“自然不是，‘夏’是个很好的名字，你可知你娘为何为你取名为‘夏’？”

“我生在六月。”

“瞧，你生在六月，故而你娘为你取名叫‘夏’，”李青棠极力宽慰着，“我母亲希望我像棠树一般高洁雅贵，故而为我取名许一棠，每个人的名字都有父母的期许，你的名字我的名字都一样，万不能信这许多胡话。”

“你叫许一棠？你的名字真好听。”

“多谢，你的名字也好听。”

房夏看着是高兴了许多，他快走两步，连啃了三口馒头，忽想起什么停住转身问：“对了，你说你在想关于这个时节的诗，可想到了？”

李青棠点点头：“自然，有关这个时节的诗多了去了，但我只想送你一句。”

“什么？”

“夏木正阴阴，菡萏正依依，风行三万里，一场晴天雨……啊～”

李青棠大抵是花朝首一个诵着诗掉进陷阱里的，只半步之遥，坑里削尖了的木棍便能贯穿她的身体，冷汗落了一层层，李青棠双手扶着土墙，手指死死插进土里，强行让自己稳住心神，她叫了好几声房夏，皆是没有回应，她便明白了一半。

这样的陷阱她见过许多，她后怕的是坑底竖起来的木棍，天神菩萨庇佑，她险些断送在这里。

房夏已经远去，一人半高的坑深，伤未痊愈的李青棠想要爬上来也不是没可能，可一阵“咕咕”声从头顶传下来，李青棠瞬时抬头看，她看见了杜熙的鸽子。

奇了怪哉，李青棠以为这鸽子会找杜熙去的，不想竟找到了她，她从前可从未见过这鸽子。

鸽子盘旋一阵子便飞走了，没有要下来送点什么的意思，认人都认不准的李青棠有些自我生疑，她想，或许认错了鸽子。

李青棠一边还是四周查看情形，一边调整呼吸，准备出坑。这陷阱挖的不好，四壁不够光滑，东一脚，西一脚，两只手一攀一拉一撑，上来了。

李青棠拍拍手上的土，转身便看见一群人——十几个？也可能七八个，总归是在她身后站了些人，这些人算不上是凶神恶煞，倒更像是在旧院遇见的那些灾民，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棒槌，甚至还有笊篱和锅铲。

李青棠拍完手顺势就在那坑边坐下了，她看着房夏，直勾勾看过去，眼里有审视和不屑，对于叛徒她从来瞧不起。

两边就这么瞧着，谁也没先开口说句话。

又是李青棠先问的房夏——她耗不起：“既然做不成朋友，少年，那钱袋子的银子你留下，钱袋子可能还给我？”

房夏站在人缝里，不能说眼神中没有瑟缩和愧疚，他没有说话，是他前面的男人替他说：“银子是我们的，钱袋子也是我们的，我问你，你会功夫？你是郎中？”

李青棠点点头：“是啊，一下不错，行走江湖总要有些本事傍身吧，不然像今日这般吟诗都能掉进陷阱里去，我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她的话每一句都往房夏的心窝上戳，戳完还有别的话要说：“说陈州大旱，百姓民不聊生，我呢虽说不上是当世名医，悬壶济世，但好歹懂些医术，也能救死扶伤，我便想着来此处积些功德，不想竟是这般模样，我就说怎得一路走来诸多波折，原是上天示警，叫我不要来，可我蠢，如今才明白上天的言外之意，才是蠢的啊！”

那男人道：“陈州如今最缺的不是郎中，而是粮食，你若真想救人，不如弄些粮食来，什么攒功德，我看你就是想博个美名，告诉你，不可能。”

“怎得不能？我就是为了博美名我也救人了不是？佛家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何不能？”

“总归就是不能，你不必在于我文绉绉扯这些话，快走吧，这些银子就当买你的那条命，我们不杀你。”

“杀我？”李青棠笑出声来，“今日倘若你们是陈州百姓，那些银子我送就送了，这陷阱我掉就掉了，可若是一群强盗土匪，没人性的，抱歉，我是郎中，行走江湖救得是人，不是牲畜，我手中有刀与药，你们选了刀，却还想饶我一命，笑死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