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暑假,外公病危住院。舅舅工作太忙,舅妈去国外陪读了,在外公病床前奔波劳累的那个人,到头来还是妈妈。
妈妈在医院照顾外公,锦书则被她叮嘱一有空就去看外婆。
外婆老了。
那样热的夏天,她还披着大方巾,陷在沙发里,总是守在电视前看抗日神剧。
记忆中那个神采奕奕,打毛衣能打一下午的老太太如今拿东西都会手抖,更罔论做精细活。
小时候她绕毛线团时,会让锦书伸着两只手,给她做毛线架子。
可她做了那么多次毛线架子,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外婆为自己织的,哪怕一件小玩意儿。
锦书也曾期盼过外婆会对她好,像对表弟那样好。
可一直到外公外婆搬离她家,也没等到外婆摸她的头顶心,叫她一声“乖囡”。
后来,外婆终于会来她家,特地只为见她一面,为她下厨做上一盘红烧鱼。不为那远在异国他乡的表弟,只为她程锦书。
但那时的锦书,好像已经不再需要那顿红烧鱼了。
就像彼时盛夏的午后,锦书在外婆家中陪她。但祖孙俩都很少说话,真正陪伴她们的、发出声音的,倒像是是电视剧中那些人。
在那种时刻,外婆身边只是需要“有个人在”,防止她一个人在家如果骤聆噩耗,会出意外。
而高中刚毕业有大把空闲时间的锦书,恰好成为了那个人。
外公走的那天晚上,锦书陪外婆睡下。半夜被蚊子吵醒,却发现客厅还亮着灯。
锦书走出房间,看见外婆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披着一件很薄的外衫,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个绛红色的本本,正一页页翻看着。
她听见声响,抬起头来,看见是锦书,忽地笑了。
外婆上一次对着她笑是什么时候?
她已不记得了。
这一次,外婆伸出手,向她招了招,示意她走到自己身边。
锦书心里不想应她,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走了过去,蹲在她身边,仰头看她。
外婆把她手里那个本本塞到锦书手里,轻声说道:“这存折里面有我和你外公的积蓄,加起来差不多五十万,给你和你妈妈啦。”
锦书一怔,第一反应是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外婆,舅舅还没去国外。”锦书小声提醒她。
言下之意:您好,在您心里,我也配?
外婆点点头:“我知道。他们的那份,小辉出国前我们就给了,这份就是你和你妈妈的。”
小辉就是锦书那外公病危都赶不回来的表弟。
锦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着接过存折,暗暗告诉自己:程锦书,不要做圣母,这是你妈该得的。
她不认为做父母的理所应当就该把自己的积蓄都给孩子。
但是如果舅舅有,那么他妈妈也得有——这才公平。
锦书想了想,又问:“外婆,那你怎么办?”
外婆指了指天花板:“我有这房子。”语罢顿了顿,“我还有退休金哩。”
微弱的灯光打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她伸出苍老如枯枝的手,轻抚锦书的鬓发。
她说:“乖囡,别担心外婆,外婆照顾得了自己。”
这一幕,在曾经七八岁的、小小的程锦书梦里,好像出现过很多次。
但过去太久了,久到梦境都已经模糊不清。
锦书低着头,紧紧捏着那本存折。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看存折上的字,又好像只是在放空自己。
最后,锦书对外婆此举的回应,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真奇怪,她觉得自己该是怨她的。至少从小到大,她与外婆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得上疏离。
可是这一刻,她又开始困惑起外婆怎会如此通透、清醒。
她的外婆,好像笃定了外公走后,即便舅舅舅妈不管她,她妈妈也不会把她接来与她们同住。
外婆笃定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将一个人生活。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两个孩子是什么样的人,儿子凉薄而好慷他人之慨,女儿倔强而不会轻易回头。
她了解他们,所以对他们没有期待。
但那一刻,锦书突然很想问她:外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对我妈妈好一点?
然而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上一辈的人有上一辈的爱恨纠葛,那不是当时的她能够左右的。
程锦书紧紧攥着那本存折,在外公出殡之后,把它交给了妈妈。
她知道,如果她因为外公外婆的偏心而心怀芥蒂,那么妈妈心中累积的苦痛只会比她更多。
这是属于妈妈的,这是妈妈应得的。
存折扉页用铅笔写着交易密码,妈妈让锦书记熟了,然后将密码擦干净。
出发去W市上大学前,这本存折又回到了锦书手中。
妈妈说,两年前外公外婆就给了舅舅五十万,舅舅舅妈用那五十万,再加老家一套房子,送表弟出了国。
舅舅舅妈没把这笔钱花在自己身上,她也不会。她让锦书拿着这笔“巨款”,好好计划该怎么用它。
锦书沉默着接过那个存折,在去往W市的火车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第一次,妈妈松了松紧控制自己的那根风筝线。
也许是因为她意识到,女儿已经成年了。
也许是因为母女两蔓延整个高中三年的专业之争,最后是以自己的“胜利”画上句点的。
也许是因为外公离开了,而锦书也将远赴其它城市,妈妈将要开始探寻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锦书开始像曾经的爸爸一样,几个月才回一次家,甚至假期也在外和同学一起旅游,或是留在W市打工,体验社会生活。
彼时微信已经普及,锦书不再像高中时那样和妈妈通过电话联系,取而代之的是微信上简单的交流,以及朋友圈给彼此点个赞。
看见点赞列表里那个代表彼此的小小头像,她们就都知道,对方都过得还不错。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大二那年的寒假,妈妈把一个男人领回了家。
那个男人,曾坐过九年牢。
锦书不反对妈妈找另一半,但她不能找个有前科的啊!
饭桌上,那位叔叔十分热忱,对妈妈无微不至,对她也以诚相待。
但对于他那九年牢狱生涯,锦书始终无法释怀。
虽然妈妈再三表示:叔叔是经济犯,劳改了那么多年,思想觉悟已经都端正了。而且如今年纪大了,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精力再重蹈覆辙了。
又说叔叔是名校毕业,脑子很活络的,人脉也都还在,以后锦书大学毕业了,很多地方叔叔能帮得上忙。
锦书当即表示自己品学兼优,以后的出路不需要这位叔叔替自己铺路。
她爸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好歹没进局子里。
这位叔叔也许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但事关妈妈的下半辈子,她不敢赌。
妈妈再度执拗起来,四十多岁的人了,却摆出了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气得锦书七窍生烟。
“妈,没男人就不能过日子么?这么多年没有我爸,咱们娘俩还不是就这么过过来了?”
回家关起门来,锦书气不打一处来。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儿:“小锦,你还年轻,你不明白……过日子真的要有个男人。很多事情女人家不是不能做,但是做起来太难。”
程锦书嗤之以鼻:“妈,**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
妈妈嗫嚅着:“那**还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呢……”
**说过这话???
母女俩又大吵一架。
但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起床,锦书还是认了命。她顶着个乌鸡眼来到妈妈面前,对她说:“你要实在想嫁,我也拦不了你。只是以后我不可能叫他爸,还有——你要是受欺负了,可千万别瞒着我!”
妈妈冲锦书笑笑,点点头。
那一瞬间,锦书心头百味杂陈。
叔叔对妈妈确实很好,她看得出来,是真心的。
妈妈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不管什么年纪都有,她也知道。
可是她就是……不开心。
但她已经不是当初年夜饭时会直言不讳的小女孩了,也清楚这么多年以来,妈妈一个人带大自己的辛苦。
所以,从认命的那一天起,在妈妈面前锦书便没再多说过什么。
每次叔叔来家里,她也会和他打招呼。他送自己的礼物,她亦会回礼。
可就在她已经准备好适应新的家庭关系之时,妈妈和叔叔却分手了。
妈妈没有告诉她原因,锦书问起时,她只说“我想明白了,过日子确实不是非要男人不可的,咱娘儿俩也能凑合过”。
她还用外婆举了例子,说外公过世快两年了,外婆一把年纪,一个人过日子过得也不错。
当时锦书暗暗窃喜。
一直到多年后她疯狂催相亲,什么歪瓜裂枣都叫自己去见一面,锦书才顿悟:
什么娘儿俩凑合着过,都是鬼话!
她25岁不到,妈妈就开始担心她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