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倾盆,浪翻黑潮。
房外,怪兽人类,厮杀不断。
困意再度袭来,程锦书强撑着精神,快速扫了几眼这个房间。
落地窗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化妆品,摊在地上的行李箱最上方是一件酒红色的吊带长裙。
床头柜上是隐形眼镜的盒子,以及一面粉红色的圆形小镜子。
这是个女人的房间。
或者说,这房间里至少该住了一个女人。
那么……这男人是谁?
那男人已经坐起身了,同时也在扫视母女二人,眼神疲惫中带着警惕。
这时,妈妈再度开口了:“小伙子,我们在你房间里躲一躲,不要紧的吧?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去,不会打扰你的。”
“……”
男人抿了抿唇,没说话,但是轻轻点了点头。
程锦书微微松了口气,但并没有掉以轻心。
而此时,妈妈还在絮絮念着:“小伙子模样俊得嘞,几岁啦?有没有女朋友呀?”
“妈!!!”
程锦书赶紧出声打断她的连招。
妈妈回头看她一眼,嘴巴没停:“哦唷~问一下又没关系的喽!”
“小伙子,你不用回答阿姨的,就当阿姨在跟你聊天,你听着就好了……”
“妈!”程锦书忍不住上前一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你还——”
“哎呀,不要紧的呀,反正我们也要等到几分钟以后才出去不是么?乖囡放心,妈妈有经验。”
程锦书无语。
她总是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仗着自己有“经验”,对程锦书的行为处事乃至人生规划指手画脚。
一旦女儿有了情绪,她便是一句“说说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要么就是“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
这次游轮旅行之前,她们已冷战了一个多月。还是程锦书打着为她过50岁生日的旗号发出求和信号,邀请她上船旅行,才算关系缓和。
虽然她反复强调她的生日其实不是七月二十三日,具体时间她早忘了,身份证上这个日期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她补办身份证时随便填的。
但嘴巴上虽嫌弃着,身体倒是很诚实地、乐呵呵跟女儿上了船。
于她们而言,这算得上是一次破冰旅行。
可她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分不清轻重缓急?!
还是说,在她眼里,难道她那所谓“大龄剩女的终身大事”要比命还重要???
程锦书气到扶额。
她和妈妈,是这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对母女。
小时候,爸爸忙着在外跑生意,妈妈忙着上班,便把小锦书放在单位的托儿所里。
程锦书天生性格外向而又要强,五六岁的年纪便在托儿所里混成了大姐大。
挂着鼻涕的熊孩子们在她的带领下指哪闹哪,今天掏了蚂蚁窝,明天挖泥地里的石子,后天把沙子堆成动画里公主住的城堡,弄得满身是泥沙,洗都洗不干净……
老师们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三番五次找到妈妈,让她管管锦书。
妈妈下班来接小锦书,她的小弟小妹们还恋恋不舍,跟她挥手说“老大明天见”。
回家后,免不了挨一顿骂,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别人家的小囡多乖”、“怎么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小小的锦书会仰起头,有理有据地反驳:“别人家小囡爸爸妈妈会接送,别人家小囡能吃上妈妈做的晚饭!”
她的逻辑很自洽:你们不照顾我,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六岁那年,常年在外的爸爸回了家,在妈妈单位门口那条街上租了个店面,开了家小超市。
小锦书上了学前班,精力依旧旺盛。别的小朋友都乖乖睡午觉,偏她大中午的眼睛也瞪得像铜铃,老师索性扔给她一些绘本,让她自己涂涂画画。
从那时候开始,她喜欢上了画画。
妈妈喜欢程锦书画画。
她觉得女儿画起画来安静,能闷头画一两个小时不说话,她每天下班不用再担心孩子又跑到外面野了。
爸爸也喜欢程锦书画画。
她窝在小超市柜台上画画,一画可以画一下午。爸爸觉得有人给他看店,便会摸出几张纸币,去隔壁麻将馆搓上几把。
有客人来买东西,只需小锦书扔掉画笔,跑到隔壁对爸爸喊上一嗓子结账即可。
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一年。
直到年底算账,妈妈拿着计算器一按,发现这小超市的帐简直是一塌糊涂,和爸爸大吵了一架。
开春后,小超市关了门,爸爸又外出做生意去了。
学前班就在妈妈单位旁,里面大多是单位同事的孩子,老师也是相熟的。妈妈早上上班,送锦书去学前班,傍晚下班,再接她回家,如此过了半年。
半年后,小锦书上小学,那所学校距离她家所在的家属院隔了四五个街区。
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而言,这样的距离,独自上下学太远、太危险。
不久后,外公外婆住进了家里。
外公外婆对锦书不咸不淡,小小的人儿知道,他们喜欢舅舅家的表弟。
表弟小锦书两岁,外公外婆接送表弟去幼儿园时,脸上总是堆着笑,外公每天还会拿十块钱给表弟买吃的。
锦书以为她也会有外公给的糖,可他只会在她面前啧啧道:“你家房子太小,我老头子住不惯,我要回家去了。”
她那时年纪小,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那年过年吃饭,舅舅要她跟外公外婆说谢谢,说要是没他们二老,都没人接送她上下学。
她拿着外公给的薄薄的红包,先说了谢谢,接着马上问:“外公,为什么程锦书的红包比表弟少?”
舅妈变了脸色:“哪里少了?小锦你看错了。”
她一边说,一边压了压自己手边的包——那里面放着表弟刚刚上交的大红包。
大人们在推杯换盏的时候,表弟刚跟锦书炫耀过,他的红包里塞着五百块钱,而她的红包只有两百。
程锦书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嗯,我知道,是因为表弟家房子大,我家房子小。外公给大房子包大红包,给小房子包小红包。”
她偷偷瞟了一眼妈妈。
她端正坐着,和爸爸面上的尴尬神色相比,她可以说是几乎没什么表情。
这让她不自觉地腰杆直了些。
爸爸讪笑着打圆场:“是,是,也没毛病。阿云上个月还在跟我商量换个大点的房子,这样爸妈住着也舒服……”
“对嘛,你做生意赚那么多钱,怎么还住在我姐姐单位分的小房子里,也说不过去不是?”舅舅接话道。
舅妈也说:“要我说,干脆房子就买在小锦小学旁边好了。这样小锦再大点,可以自己上下学……”
表弟欢呼:“那外婆又可以来我家喽!又可以吃外婆做的红烧鱼喽!”
小锦书拨弄着眼前碗里的鱼肉,心里想着:外婆做的红烧鱼,我也爱吃。
但是在她家,外婆是不开火的,她想吃上这口鱼,只有过年时才行。
外婆喜欢蜷在阳光下的老藤椅上织毛衣,给舅舅织,给表弟织,偶尔有剩下的毛线团,她也会给妈妈织一双手套。
但外婆给妈妈织的手套,妈妈从来不戴。
外公则喜欢看报纸、看新闻。他不爱跟小锦书说话,说她放学了也不看书,天天拿着个画笔画画,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跟她妈一模一样。
小锦书不喜欢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总想着要快快长大,长大到自己能一个人上下学,再也不需要大人看着。
而妈妈则似乎越来越忙碌。
即使下班回家,她也总坐在桌子前,点着一盏灯,噼里啪啦按着计算器,不知道在算些什么。
外公外婆说她太吵,扰得人睡不着,她也置若罔闻。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外公外婆搬出去了。
与之相对应的,是妈妈开始全权接管了小锦书的学习和生活。
小锦书被强迫着报了各种补习班,从早到晚,塞得满满当当。
在同龄人都还在开心玩耍的年纪,她要早上六点起床,去锻炼形体,七点半形体课下课赶去早自习。
下午三点半放学,先去学校的素描班学画画,画到五点半,妈妈来接她回家。
每当她抗议时,妈妈就会说:妈妈是过来人,有经验,这都是为了她好。
那时小小的锦书只能哭,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己的母亲。
小学三年级,程锦书终于到了可以自己独立上下学的年纪。
爸妈在学校旁的小区买了一百多平的商品房。在那个年代,有电梯的高层住宅是稀罕物,小区底层商户里还开了不少兴趣班。
于是,晚上锦书又被送进了数学补习班,周末则要上钢琴课。
爸爸很忙,一个月见不到几面。
妈妈很忙,单位里下了班回家还要敲计算器。
小锦书也很忙,忙到升入小学高年级了,还在各个兴趣班里转成陀螺。
只不过低年级时去的是形体、钢琴、绘画班,高年级则去英语、数学、作文班。
年岁渐长,程锦书逐渐开始反抗——除了画画,其它兴趣班她一个都不想再上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开始频繁提起“经验”这个词。
而伴随着这个词的,往往还有那句:“我是你妈,我还能害你?!”
程锦书一向伶牙俐齿,可面对母亲压低眉毛、带着哭腔的质问,还是哽住了。
她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不懂事。
她知道妈妈没有时间管她,也没法让亲戚照拂她,所以将她放在各个补习班里,企图以此来填充她的时间。有老师监督程锦书,妈妈也放心。
程锦书知道她是妈妈,她不会害自己。
妈妈都是为了自己好。
可她也是她自己,不是谁的附属品,更不是由着妈妈的想法随意揉捏的面粉团子。
妈妈她从来没问过小锦书,那些兴趣班她都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去。
哪怕她问一句呢?
至少她问了,小锦书可以把她的感受说出来。她可以尝试以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的形式,去与妈妈交流。
可妈妈始终没有。
那年程锦书12岁,裹挟着叛逆与自我的青春期正在奔涌而来。
而妈妈才不过三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敢想敢拼的年纪。她忙的脚不沾地,但仍不忘时刻监督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