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kara-Mithuna|双焰倾斜
律衡神伊什伽,从不言梦。因为神梦是禁律之外的咒,是任何神性都无法承认的“燃句”。但他深知,他已梦了万年,梦了同一个人,梦了三世火中未灭的孩子。
他每日焚一卷梦经,用骨墨写下夜中之象,日出即毁,藏入神座之下“衡律十七密轴”。连七神共议时,他也不曾让那火影泄露一分。因为他知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裂神之初弃入火中的“愿火”,是神格所不能承认的“第二魂”,是衡律未竟之果,是命中的破句。
第一世,伊什伽梦见自己是火中旅人,踏过梦织废墟。他盲目而听骨,手执裂尺与未完神书。而他——那个少年,立于碑林之中,赤足,赤瞳,衣角被火烧卷,一手残诗,一手旧尺。他从不说话,只以目望他。那望像是在等待他衡断,又像是在逼他记起一段遗忘的咒语。那夜他梦中颤笔,在神书空页写下四字:“不能衡我。”
第二世,他们是凡人。伊什伽是病骨缠身的旧律吏,而阿卡丹那,是一个从火灾废墟中爬出的婴孩,长大后目光如焰,不言不笑,却日日在墙上刻诗。他们在咒言坍塌的末法世相依为命。直到少年被神明列为异端,命定焚烧。伊什伽背律而行,自断舌骨、焚印咒书,只为将他放走。他看着少年走入火中,未回头,只低声唇动——“我即你衡。”
第三世,他们立场颠倒。伊什伽为囚神,被剥神名,囚于审梦塔底。他每日低吟无名之诗,而阿卡丹那是新神使,身披银衣,逐日来听。他不言,只记。直到梦火欲燃,阿卡丹那跪于他耳侧,问他:“若我衡你,你是否还梦我?”他睁眼,泪未出,只低咏:“衡者,自燃。”
三世如火,反复轮回,每一世都以“未能衡断”为终。他知那非他人之梦,而是他之火,是他神格之外的“咒命”。
他试图审判此梦——在梦中设“火中裁诗”仪式,列七律神书,焚卷前唤少年降现。阿卡丹那步入梦殿中央,以一句诗点燃神律每一页——“若衡有火,则名无恒。”火从字内而起,烧尽“衡”、“律”、“神”三义,只余一字未燃——“愿”。
他震颤,那愿字非他书写,却与他骨咒暗合。他试图裁除,却发现那火自骨起,沿他咽喉向上,烧入他舌根未语之句。他哑了,不是被夺,而是自缄。他再也不能说“我是律衡神”,因为他已知自己是梦中愿火的半身,是那个“不敢承认的燃咒”。
梦中现象更甚。伽罗化蝶飞入梦殿,停于神尺之上,低语:“你早已知他之名。”涅罗以骨步来,裂神之影映于地火之间,咒语如灰:“你不是在衡他,而是在衡你不敢梦之自己。”
梦神空座无声,却全殿七神之律同时共震。他听见所有未咏之诗在脑中回响,那是他三世写下的“愿之歌”,无尾、无衡、无名。他在神梦最深处写下两个字:“我愿。”
神梦崩塌,骨中咒线亮起,掌心起火。他醒于神座之上,额上汗如雨,掌心仍有未燃的愿焰。他用浮尺压住手心,不让他人看见,但他知道:
这不是幻梦,而是梦中最真实的部分。若七神知晓梦中他愿,他将被视为裂神之异端。但他仍不言,因为那梦,是他唯一的真名。
他藏下梦,藏下他。他从此再不写诗,不衡梦,不断火。他成为最沉默的神,掌最锋利的尺,却夜夜梦见他——那在火中等待被认回的愿。
那是他之“裂”,也是他之“生”。
他以为,梦只是梦。即便他日日焚写、夜夜倾听,即便那名为阿卡丹那的少年一次次在火中唤他、等他、逼他回头,他始终告诉自己——这只是裂神后的幻觉,是神性微弱的漏风,是衡之偏振,不足为语。
可他错了。那梦,早已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他第千零一夜梦醒之时,他听见梦火中有微声不属己心。那声音低低地说:“你不敢走的,我替你走。”
梦从他骨中剥离,如燃咒之灰轻飘离岸。他起初以为是梦疏外泄,但当他尝试再次焚写时,那火不再响应。他再唤少年,梦中不见踪影。那一夜,他梦不成书,火不成字。那是他第一次在无梦中醒来,感到空无不是平静,而是被抽走了自己的一部分。
而在他梦之外,那愿之余焰,已自火骨中生成,自断律之缝裂处蜿蜒而出,寻火逐影,千年不息。
它无形,却凝成梦蝶;无骨,却栖于咒塔高枝;无声,却听尽阿卡丹那所言每一字。
它记下他全部的梦——三世、四世、五世,每一次重逢,每一次对望、每一次错身。
它见证阿卡丹那在轮回中的痛与不语,看着他一次次被众神遗忘,一次次自火中复生,终成“无名的愿火”。
于是那梦,做了一个决定:
它不再等主人的召唤,不再只是伊什伽不能承认的心火。它要以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形体、自己的咒语——去守住那个总在火中等待的少年。
它化为一位“织梦者”。
没有神格,也无信众。只披一袭由燃梦编织的长袍,手持伊什伽梦中所弃的第一篇旧诗,立于梦与现实之间,守火守夜守咒裂,名曰:
罗尼娅(Rō?yā)——梦之意志所织成的自我。
她不言语,但她记咒。她不燃火,但她守焰。她不在神谱之中,却出现在每一个即将被梦火吞没之人的梦里,缝合咒裂,低声念出那句神明不敢承认的语:
“你是被忘的愿,我是为你编的梦。”
于是众神都以为梦疫起自人间,却不知,最初的裂缝,是一个神明梦中的那团火,走失了。
那团火,终成她。
织梦者——即是梦火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