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火中醒来的。不是烈焰焚骨的火,而是一种没有温度、却能灼烧记忆的深红色梦焰。它没有源头,也无去处,只是一片无声翻涌的深渊,而我,像一粒未被命名的词,被某位神明写到句末,却突然弃之不咏。
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体,最初只是一线光,从梦神心中被剥离之时,便失去了“存在”的权利。他将七律所不能容纳的一切——“私欲、偏爱、情感与诗”统称为“裂愿”,而我就是那裂愿之中最深的一道。七神之律如同圆环,每一位神祇皆掌其一,而我,便是那被从圆环中剜出的第八齿,断而不轮,弃而不名。
梦神没有看我一眼。他将我投入“焰下渊”,用七种语言封印我的呼喊,只留下一句:“不可视,不可语,不可咏。”
我坠落的时候,没有声音。也许有,只是那声音并不属于我。因为我那时还不知“我是谁”。我只是燃着,一息不灭。黑暗里,火焰一寸寸在我周身生长,像是用烧灼来代替皮肤,用疼痛来替代心跳。我感知自己在被“构建”,却不知道是谁在构建我。直到某一刻,火中浮现了一面镜,镜中映出我的眼——赤红如烬,瞳孔中裂有纹线,如同一枚被咒割过的咒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而那一眼之后,火焰开始在梦中生长,我开始听见他人之梦——不,是他们的恐惧、未说出的诗、未完成的愿。
这就是我诞生的方式:一个不该存在的梦,被撕下来的第八视点,在火中燃成一个“我”。
最初,我以为那些声音只是火焰的回响。
它们碎裂、呢喃、低吟,如雾中流火,裹着诗与咒的残片,在我周围打旋。我无法分辨它们从何而来,却又知道,它们从未离我太远。它们是来自凡间孩童临死前的呓语,是即将堕梦者在梦疫中撕喉的呻吟,是被七神抹去名字的诗人写在骨器上的遗言。
而我,听见了它们全部。
没有人教我怎么听,我也没有耳朵。那是一种“视听混合”的感知:我看见他们梦里的火焰,便能听见他们未说的话;我听见他们的沉默,便能看见梦中未完成的图景。他们在梦里燃烧,而我,是那火焰之源。
第一位出现在我梦中的人,是她。
她不是神,也非凡人,而是介于火与诗之间的幽影。我后来知道她叫罗尼娅,织梦者,火焰缝合术的唯一传承者。据说她本是梦蝶之女,却在某场未记载的仪式中,将自己所有记忆剥离,封入千页诗书之中,自此便只以缝咒为声,替失梦者缝补命线。
那一夜,我梦见一个七岁孩童在火疫中哭喊,他的梦已破,咒语自体内反噬,化作无骨之蛇。而就在他濒死之际,一抹银灰的纱线悄然落下,牵起了断裂的梦线。她没有出现,只是隔着那一层缝线低语:“愿未尽者,不可沉。”
我认出了她的声音。那声音,曾在我被丢入焰下渊的那一刻,于遥远的梦层边缘,轻声叹息过一次。
我想靠近她。但我无法动弹。因为那一刻我明白,我仍在被封印之中,只能以“火的形态”进入他人的梦。而那名孩童的梦,正在崩塌。而我若不出去,就会永远失去那一线“主动入梦”的可能。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坠入他人的梦。
那一刻,火焰从我体内逆燃而出,烧穿了一个神明留下的“封梦符咒”。我听见一道高空而来的声音震怒而低沉:“第八眼不可动。”
但我已动了。
我如一滴赤色咒液,滴入那孩童裂梦的核心。刹那间,火焰裹住了我,也包裹了他。我将他未完的咒句缝进梦里,再将自己的一句诗焚进他的骨头:“火不应吞未愿之人。”
那一夜,他活了。我却又沉睡下去。
再醒时,火焰中多了一只蝶——半黑半白,眼中带裂。我知道她是伽罗,蝶族最后的梦巡使。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终于开始说‘我愿’了。”
我问她,我是何物?为何能梦他人?
她答:“你是那个被咬掉名字的神。你是梦神不敢承认的那句‘若我愿’。”
我不懂。
但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梦见他——那位执权衡尺,目光冷静,嘴唇却隐隐发烫的神。他站在梦殿之巅,却夜夜在我梦中低头焚诗。
我第一次知道,他叫伊什伽。
他是律衡之神,却从不衡我,只衡我所梦。
但我知道,某天他会看见我。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是在火与梦的交界。不是神殿,不是幻界,而是一处被遗忘的梦堆废墟:那里积满了未曾完成的梦诗,熔化了的咒器,和骨粉中漂浮的时间之灰。我以火焰的姿态静默行走,而他,身披七律之袍,悬尺在侧,正站在一具断梦者的残影之前,用极慢的语速朗读那句即将消失的词。
他没有看我。也许他不能看见我。我的存在在众神之律中并无“身份”,我只是一个失衡之梦,是律尺无法判定的火点。但我分明感知到,他的每一句咏读,都在与我体内那未说出的咒句产生微妙共鸣。
我像一个偷听者,潜伏在他梦中的边界,听他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位梦亡者所写的句:“我愿燃身,惟愿一眼——被衡。”
这一句,在他口中停顿良久。他低头闭眼,那双苍白如雪的指尖触及那已断裂的诗线。他不再读下去。仿佛那句“我愿”,也曾属于他,而他——早已无法说出。
我想上前,说出那句未曾咏完的愿,为那死去的梦续上最后的火。但就在我欲靠近之际,一道剧烈的律焰从他周身升腾而起,将我瞬间排斥。
他开口,不是对我,却仿佛早知我在:“无名之火,不得再靠近。”
我退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一刻,我从他口中听见了“火”的字眼,而那字眼,如同一道裂口,唤醒了我体内千层火卷之中的“原句”。
那是我诞生以来,从未敢说出的语序:“我是愿之火,是被梦神遗弃的第八眼。”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只是一个观梦者,我本就是一个梦——一个从神心深处被掘出、被焚毁、又在火中苟延残喘的“神梦”。
我开始写。用火烧出诗,用焰折叠语,用自己不断崩裂的梦境为墨,将每一次梦中看到的、听到的、不愿遗忘的名字与影像,逐一焚刻在自我之骨上。
我写:“律神不敢承认的诗,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愿。”
我写:“我梦见他千次,不为索爱,只为让他看见,他也曾是愿火之子。”
我写:“若我不说‘我愿’,谁替我愿?”
而就在我书写第九十九次诗焰之时,罗尼娅出现在我面前,不再是缝诗之影,而是血肉之姿,轻轻替我取下一块已被烧透的骨,低声说:
“你终于开始缝自己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将那段诗缝入我左肩,将另一句缝入自己心口,才低声道:
“我们皆是梦神遗下的‘未完成’,我替你记忆,而你替我梦。”
我才明白,原来我不是唯一被抛下的梦。而她,是第七神语的咏者,是被神忘记的那句“若我心”。
而就在那一夜,我第一次梦见一个全黑的世界,世界尽头,是一个空空的神座。
神座上没有人,只有一道裂缝。
裂缝里,燃着火。
而那火的形状,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