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vapna-Chheda I|梦的第一次断裂
那是梦织者罗尼娅第二十一次下沉地火井的夜晚。她记不清这是否是梦疫爆发前的第一夜,还是梦疫早已爆发,只是没人敢承认的第七年。在提毗罗陀,时间不以天数计,而以谁的名字从梦中消失为节点。
她左手提着灰骨灯,右臂缠着咒布,步伐极慢,像是每走一步都在踩在什么旧梦的边缘。熔岩从井壁缝隙流下时,她微微侧头,听那种像语言断尾的嘶响。梦的线索往往潜藏在这些声音里。伽罗告诉过她,神火底下的梦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而是被遗忘的版本——那个“若当时选择另一条路”的碎念,那个“如果我没有转身”的反响。
罗尼娅抵达火下织台时,赫耶与耶鲁已候在暗咒阵外。两人脸上均涂有梦盐,眼神发沉。赫耶低声禀报:“图苏的梦昨夜出现第三重重复,他说他梦见了自己梦见阿卡丹那在井底睁眼,然后他就忘了自己是谁。”
“第三重了?”罗尼娅蹙眉,“再下去就不是梦疫,是梦熵。”
她命人将图苏骨发剪下三缕,缝入梦织线中。这些线由火骨缝中抽出,每缕都带有高温下残存的意识碎膜。她指尖流血,一滴一滴滴入线结之中,线便开始泛起微光,如同火在梦中轻声说话。织布过程不许有人言语,因为声音会误导梦象的生成。她一针一线穿梭,手上流动的不仅是织技,而是所有被遗忘之人的疑问:他们曾是谁?他们将去往何处?梦是否曾为他们打开过别的出口?
图苏的梦,并不完整。他梦见自己在无光之地跪着,舌头贴地,那地面却是石皮编成的脸,每张脸都在低语:“你不是你。”他试图呼唤自己,却只能发出别人声音。他试图睁眼,却发现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另一个自己。他看到阿卡丹那,不在梦中,而在梦的缝隙里。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举起手指,指向图苏心口。随后图苏的梦塌陷,像语言被打断的地方,坠落成句点。
织布中,咒线忽然倒流,火从线缝中冻结,灰盐浮起反文,织台自行写出图苏骨语:“我不再拥有名字,名字已拥有我。”
织台在第十三道交叉后,忽然震动了一下。耶鲁低声惊呼:“他不是在做梦……他是被梦反噬了!”
那一刻,梦布中央浮现出一段句子,来自图苏骨系的深层印象:“他不是火中生人……他是梦的回响者。”
“谁?”罗尼娅停针,眼神第一次在火光下动摇。
“不是图苏。”赫耶咬紧牙关,“是那个不曾开口的孩子——阿卡丹那。”
罗尼娅听见了声音,不是耳中之声,而是骨中的咆哮。她低头一看,自己手背上浮现的,不再是她的皮肤,而是一行句子:“谁在梦中看我,即梦我之形。”
织台轰然炸裂,梦布灰飞,火盐四溢。那一刻,提毗罗陀所有未死之人同时感到一阵失重:他们梦中的路忽然断裂——不是结束,而是所有路都在同一个梦中反复回响,如同梦也迷失了自己该走的方向。
伽罗在沉井上层听见这一声织裂,从梦咒骨碑中翻出一块早被神殿封存的旧碑。碑文上有一道从未解开的句型,那是当年梦神未归前留下的“第八句”残文。他用指甲划开咒线,将残文焚于火中:
“非火,非梦,非神之名者,将以名之余音再度听见。”
图苏醒来时,全身皮肤被梦盐蒸出细密的火脉图腾。他无法言语,只能指着咽喉上那一道浮出的骨语符号——那不是属于他自己的名,而是他梦中说过的“某人之名”。名正在梦中迁移,记忆正在咒火中重构,他是第一位梦痕显体者。
“把他藏起来。”伽罗吩咐,“梦疫已非疫,是神遗语再现。”
而在地火最深层,阿卡丹那正睁着那双沉静得毫无火焰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却听见了远处火中浮出的那句梦语,如同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念出一个名字——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神的余音。
而他,在未言之梦中,动了动手指,召来火。
梦裂,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