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不相信火会诞生什么。
火只是烧,沉默地、缓慢地烧,把一切弄清楚的东西烧成模糊,把一切有名字的东西烧成一缕不愿被叫回的灰。提毗罗陀就是被这么烧出来的,或者说,它是被烧剩下的那部分世界——被众神废弃,被咒文抛弃,被梦撤回,被时间遗忘。七百年前,神明带着他们的七只眼降临人间,审判、分类、命名,然后将所有“无法归类”的人和物投进了这口火井。这里原本是祭坛,是众神燃梦用的神火殿,而今它只是一道地缝,被封了七百年,封印之外的人说这地方叫“死界”,封印之内的人则已经不再说话。因为语言在这里不再通用,任何可被理解的东西,在火里都活不过第三天。
他们活着,是因为他们不再试图理解什么。他们用灰涂脸,用盐封口,用骨替血。他们不拜神,不信因果,不梦。他们告诉孩子:闭眼要像死,不要翻身,不要发声。睡眠是危险的,因为有些人一旦睡着,就会“看见”。而一旦你看见火中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它们也就看见了你。
可那一夜,火先开了眼。
伽罗是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他是咒语的守火人,日夜守在地火井最深处,负责听熔岩的温度变化与地皮的喘息。他在井口生活了三十七年,从未见过那样的寂静。那一夜,火没有咆哮,也没有流动,它只是沉沉地停在那里,像是正在等待什么东西的出现,又像是在沉睡中酝酿一场极其细小、极其漫长的转动。他以为地震来了,试图将咒灰洒在熔岩表面压火,但就在他准备念出第一句咒时,整个火井像一张忽然苏醒的嘴一样裂开了。
裂口中缓缓浮出一个浸在火浆中的人形。那不是尸体,尸体不会发出那样的光。他的身体像是由红铜与黑岩混合铸就,皮肤下仍有液态在流动,骨架却极轻,每一次抽搐都像是某种语言从骨节里渗出。他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自火里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睁开,而他的第一口呼吸,就像是整个火井也跟着吸了一口气。伽罗的耳朵在那一刻被震得失聪——但不是听觉出了问题,是他的耳内开始响起某种低沉而连贯的句式,不属于任何语言体系,却像是古老神文的倒影,一句句烙在他的齿根与眼后。他看见孩子的额心正中,燃着一道倒写的神火咒。不是火神印,不属于七眼,而是一种被咒文废弃后遗落在世界最深层的“痕”。
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不是因为火生出了人,而是因为他察觉到——火并不是在燃烧这个孩子,而是在等待他醒来。
三炷香之后,夜叉战士辛迪娅赶到。她的左臂是一整根火骨,右眼戴着烧咒之镜,是旧纪元的幸存战士之一。她站在火口,看了那孩子很久,一直等到他抬头,用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看向她时,她才缓缓跪下,将他抱起。那孩子皮肤滚烫,却不挣扎;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火缝逐渐闭合,像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他是谁?”伽罗问。辛迪娅答:“不是谁。他是火剩下来的那一滴。”
没人敢收养他,于是她把他带回自己那口沉井旁的小石屋,把他命名为——阿卡丹那。那是古夜叉语,意为“不被命运喂食之子”。
在提毗罗陀,一个没有命的人,大多活不过十三天。而阿卡丹那活过了十三年。他从未生病,也从未说话。他学会走路前就已经能在热岩上行走,学会听话前就能“感知”咒师嘴里的火意。没有人教过他咒文,可他却能从破石堆中读出废弃骨碑上的符号顺序。他不睡觉,只在夜深时望向地火井,像在等什么东西归来。有一次他盯着井口太久,火忽然自下而上溢出,像是回应他看见的目光。咒师封住了整整七道火门才平息火势。后来伽罗说,那孩子不是在看火,是在——被火观看。
他们不再谈论他,甚至避免提起他的名字。火开始记忆,那意味着这个世界最不想记住的部分,正在他体内复活。而他还未开口,就已经睁开了某种古老的“知觉”。
——梦,在这个不被允许梦的地方,已经悄悄睁开了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