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许西泽要带我去哪,许西泽说,他想到一个能让我吃下饭的办法,他想试试有没有用。
我又要说那三个字了。
许西泽,真奇怪。
不是我的医生也不是我的家人甚至算不上什么朋友,为什么总是这么担心我?
果然还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啊,还不愿意承认。
我多想告诉许西泽,迷恋我,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我以为许西泽会带我去什么高级餐厅,没想到他只是带我来了医院食堂的后厨,拄着拐走得慢吞吞,怪不容易的。
“我猜你吃不下饭只是觉得那些食物不安全。”许西泽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他拿起一颗西蓝花。
“这颗西蓝花在你眼里是正常的吗?”
我点点头。他又拿了几种食材问我,真神奇,这些食材在我眼里都是正常的模样。
许西泽心里有了七八分把握,于是生火做饭,我看着那几盘菜在我眼里慢慢成型,袅袅炊烟,油香扑鼻,竟是色香味俱全的模样。
我试探性地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
好好吃!
我几乎想要流泪,对于一个近一月来没有好好吃过一口饭的人而言,这是太幸福的事情。
埋头于美食的我没看见许西泽欣慰的笑容,也没看见他渐渐红了的眼睛和转身抹眼睛的动作。
我这人有恩报恩,许西泽解决了我的大难题,我决定提醒他那个赌约。
“许西泽,我之所以在这个医院,是因为他们说我有病,可我不这么觉得,只是我眼里的世界和你们有些不一样罢了。”
“我知道。”许西泽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专注,好漂亮好漂亮。
“我相信的,我相信你没病。”
他说他信我,但我不信这件事。
“这棵树其实是粉色的。”我指着窗外的柳树认真道。
许西泽点点头:“原来你喜欢这个颜色吗?可我觉得那棵湖蓝色的更好看。”
“空气其实是液态的,人类也有鳃,只是被藏到身体的某个未知的角落里了。”
“我相信,”许西泽在微笑,“怪不得我觉得医院门口那个许愿池里的王八格外亲切。”
“我想让这个世界爆炸,”我靠近他,声音轻而认真,“我没在开玩笑,这个世界的程序出了错误,所以才会有疾病、死亡、犯罪这些终止代码。”
“我相信,”
许西泽离我更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期待你带我走向终结的那一天。”
疯子,真是个疯子。
妈的,比我还疯。
“还有一件——”
“其实我和你是三世夫妻,今生才到第二世。”我轻轻对他眼睛呼了口气,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圆圈。
许西泽不说话了,他红着脸趔趄着出了房间。
我终于开怀大笑。
————
叔叔很开心我吃饭的事得到解决方案,奇怪的是同样的方法,让我看专业厨师做饭我还是会觉得恶心,只有许西泽做的饭能入我口。
没办法,叔叔只能拜托许西泽承包为我做饭的工作,作为交换,许西泽在住院期间的一切花销都由他报销,还有一笔额外的工资。
我和许西泽正式成为“相亲相爱”的室友,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盒薄荷糖根本就不是许西泽自己买的,而是叔叔走我零食时他顺手藏下的。
虽然我可以吃饭了,但我喜甜,零食还是戒不掉,于是后来的日子我们总继续这样的戏码,我依然会在叔叔搜刮我存货时装模作样的嗷两声,等叔叔走了又向许西泽讨糖吃。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病房里的电视归我,许西泽总在看书。
偶尔我从跌宕起伏的情节里抽出神看许西泽,几乎每次都会与他对视,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看一盏摇摇晃晃,灯火熹微的烛灯。
我常常追问许西泽,他究竟是不是在那天对我一见钟情,许西泽总是否认,还是那天我坦白病情时脸红的许西泽更可爱,可惜我再未见到。
我和许西泽也会聊天,多数是我像只不甘孤寂,叽叽喳喳的黄鹂鸟,最让我诧异的是许西泽的家乡在东北,可我对东北有些刻板印象,总觉得那的人都性情豪爽活泼,说话“妹有口音”,许西泽实在有些大相径庭。
“是吗?”他温温柔柔地笑,“其实以前是有的,只是后来练了很久才改掉。”
有一天我问许西泽,他的腿为什么会受伤。
“你少讹我,我看出你那伤是旧伤,叠在上面的擦伤也很奇怪,你摔倒后躺在地上,怎么会膝盖受伤?”
许西泽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不骗你,可我也不想说。”
可是我想知道,特别特别想知道,我想知道他的过去,想了解他的故事,许西泽是一幅碎裂的拼图,我对每一块他都很好奇。
“那我们再打一个赌吧。”
“如果明天是个好天气,你就告诉我,怎么样?”
他温柔地点点头。
———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窗外阴雨连绵,世界依然是粉红色,只是比往日泛灰不少,我心中郁闷不已,老天怎么如此偏心许西泽。
许西泽?许西泽人呢?
他的床铺空空荡荡,我心里直发慌。
拖沓着鞋冲出病房,抱着手靠在墙上的许西泽满脸错愕的看我。
他对面是我的叔叔。
叔叔似乎最近工作繁忙,下巴留着短短一片胡茬,头发凌乱,眼睛也布满血丝。
许西泽蹙眉脱了外套披在我身上,又训我急急忙忙地连鞋都没穿好,我乖乖站在他身边整理仪容仪表,又关心了几句叔叔。
“对了,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聊你吃饭的问题,许先生说你最近的饭量已经逐步恢复正常了。”
“真不错啊。”叔叔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疼爱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
“不用加工资的李先生,我和李妍相处得很好,我把她当朋友,为朋友做一两顿饭不算什么。”许西泽揽着我肩膀走近病房,叔叔仍在屋外。
我光顾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未曾注意许西泽又冷又硬的语气以及两个男人充满火药味的眼神交流,懵懵然被他按在床边才稍稍回神。
真是没出息啊……
“许西泽。”
我这莫名其妙的一声中气十足,再看我认真的神色和挺拔如松的脊背,许西泽显然被我吓得不轻。
“我最后问你一遍,那天在楼下撞到你,你有没有对我一见钟情?”
似乎对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很无奈,许西泽像以往每一次一样摇摇头。
我并不在意,只是深深呼吸,胸腔里像揣着一只鼓,震得肋骨都隐隐发麻。
“没有也没关系。许西泽,我好像对你日久生情了。”
“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许西泽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微微发白。
我猜想他也喜欢我,可我读不懂为什么他的眼神晦暗难明。
人生中第一次表白,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复,我有些尴尬,却不打算退缩,我是勇敢的人,无论面对喜欢,面对眼里这个恐怖的世界,还是面对自己。
于是我迎着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沉静的表象,看清底下暗涌的河流。
他站在那里,像被这直白的问句钉在了原地。
时间被无限拉长。我看着他的喉结,那块凸起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总是平静如湖水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融化,涌动着明亮的光。
温暖的,熟悉的,令我如此想要亲近的。
我听见许西泽说好。
我看见许西泽走向我。
我感受到他紧紧地拥抱。
总在期待未来的我,原来也希望时间停在某个瞬间。
————
恋爱的感觉真不错,尽管其实我和他的相处模式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病房里的日子无聊,我会邀请他和我一起看电视,我爱看狗血玛丽苏,可我猜想许西泽不喜欢,他总是沉默寡言,几乎不对除我以外的事物弯起他漂亮的眼睛,但频道滑过悬疑剧时他的眼神会认真一点,于是我每天都会找一部悬疑剧和他一起看,我们会打赌谁是凶手和作案手法,我和许西泽不相上下,从没分出个胜负。
我和许西泽恋爱这些天,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牵手,还总是我主动,这和电视剧里演的太不一样了,我觉得得做些什么推推进度。
这一天晚上我们没有看悬疑剧,洗漱归来的许西泽看着电视上的恐怖片陷入沉默。
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我有些心虚地扯着嗓子瞪他。
“怎么啦,我悬疑剧看腻了不行啊!”
他的目光移向我空出的大半张床,饶有趣味地挑眉。
我的脸直发烫,嘴上却仍逞强。
“还不是担心你会害怕,许西泽,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幸福死你了。”
“嗯。”他颇为认可地点头,带着一身白茶香钻进我的被窝。
“的确很幸福。”
许西泽一手从背后揽住我手臂,一手从胸前挂在我肩膀,两手交叠,同时用力,我被迫与他亲密无间。
“也的确很害怕。”
我全身僵硬,起初还娇羞,后来被电视里的鬼吓得不轻,反而主动贴得许西泽更近,他似乎心情愉悦地笑出了声,可沉浸在剧情的我并未注意。
电影的后半部分俗套,所谓的鬼实际上是有人弄虚作假,我看得无聊,意识昏沉,渐渐入睡。
第二天醒来时我还在许西泽怀里,他的睡颜如此好看,只是眉头蹙着,梦里也心绪难平,我的爱人有许多秘密,可他不愿告诉我。
只是他仍在熟睡也抱我很紧,感受着这个怀抱的温度——
我愿意相信他像我爱他一样爱着我,只是他需要时间。
许西泽醒了,不是被我叫醒,更不是自然清醒,是被来看我的叔叔发现,提溜起他就出了病房,我想跟着出去,被叔叔和许西泽拦下。
他们让我放心,可看着叔叔眼底翻涌的怒火,我哪里敢放心,只是我拗不过那两人,还是回到了床铺。
叔叔也真是的,我都二十七了,他还当我是十七岁呢。
从许西泽枕头下摸了糖盒出来,嚼碎第二颗,那两人还是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许西泽,抱了一下而已,好吧也不止一下,可也不至于打死他吧。
护士姐姐偷笑着指了指天花板:“在天台呢。”
我以为我和许西泽的恋爱并不张扬,见到整个护士站的姐姐都一脸暧昧地看着我,我才后知后觉恐怕除了叔叔,整个住院部的人都知道我和许西泽在恋爱了。
红着脸钻进电梯,远离那些黏在我身上的视线,我终于觉得自在些。
天台上空旷得有些寂寥,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白得刺眼,我站的位置是他们的视线盲区,我却可以一眼就看到他们。
叔叔的情绪很激动,双臂挥舞着走来走去,许西泽靠在一旁,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看不出情绪,只能见到他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我刚想上去打圆场,却在叔叔嘴里听到了我的名字,有预感一般,我没有继续走。
“许西泽,你承诺能治好他,所以我才安排你来这里,我的耐心有限,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就问你一句话,她的病还要多久才能好?”
许西泽依然维持着那个姿态,他沉默着,不知是没想好该怎么回答还是压根不打算回答。
只是对我而言已不重要,我只觉得天台的风更大了,吹的我耳鸣不止。
风尖锐地切割着我,我看见自己在这个血色猩红的世界里一块块砸在地上,我也变得血腥,融进这个可怕的世界。
终于,我终于忍不住地尖叫出声。许西泽和叔叔这才注意到我,他们想解释,可我不想听,我跑回电梯间,在他们冲向我的最后一秒关了门。
原来我那些短暂的、因他而生的快乐,都是泡沫一场,原来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始于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原来我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许西泽,你骗我好苦。
我想离开,可即使离开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从车祸醒来我就在医院,我记不住自己是谁,我也想不起自己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只有叔叔一个亲人”,这是我唯一的记忆。
我只能躲进病房,锁住门,关上灯,拉住窗帘,把自己锁在被子里,把呜咽藏在这片黑暗里。
许西泽和叔叔很快赶来,他们说了很多话,求我把门打开,叔叔说他只是希望我好起来,我知道的,可我这一刻实在是太痛苦了,我眼里的世界已经很可怕,我已经生活在恐怖的梦境里了,无法再忍受一场虚幻。
叔叔的声音消失,应该是去找护士了,门却在他离开后没多久被打开,是许西泽撬了锁。
他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许西泽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窗帘,他有些强硬地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然后捧住我的脸。
“跟我走。”
我嘲讽地笑:“骗子先生,这次又要骗我些什么?”
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连同他那双清亮亮的眼睛也一起被隐没,我唯一能察觉到,是他变得粗重的呼吸。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然平静。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我带你离开。”
————
“许西泽!你干什么!放开她!”叔叔惊怒交加的怒吼在身后炸响。
可许西泽充耳不闻。
医院走廊刺眼的顶灯、消毒水的气味、护士们惊愕的脸……一切都化作模糊流动的光影,飞速地向后掠去。我被他死死拽着手腕,在一片混乱的视线和思维里身不由己地狂奔。
他要带我去哪里?他到底要干什么?
混乱的念头疯狂撕扯着我。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依旧不容挣脱,但那是我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疼痛但真实的联结。
冲出住院部大门,傍晚有些凉意的风猛地灌进我的鼻腔。
许西泽的脚步毫不停顿,拽着我径直冲向路边一辆半旧的摩托。他一把扯下挂在车把上的头盔,看也没看就胡乱扣在我头上。
我被他裹挟着,几乎是跌撞着爬上了后座。我刚刚坐稳,许西泽猛地一拧油门,两侧的街景、行人、车辆飞速掠过。我死死抱着他,像抱着一块浮木浮木。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涌出,被头盔闷在里面,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又热又痒。
不知过了多久,摩托的速度缓缓减慢,最终在一处开阔的田野,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着几根孤零零的巨大烟囱,指向被染成粉红和淡紫交织的天空。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好像只剩下我和许西泽两个人。
许西泽一点点地转过身来。
粉红色的夕阳倾泻在他身上,在他转过脸的瞬间,就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上我视线时——
他忽然笑了。
那不是以往那种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那是一个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莽撞的笑容。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质问、愤怒、委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笑容冻结了。
我大概知道他带我来这里的原因,一方面是我迫切地想离开那里,另一方面,我们一起看的电视剧里说过: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去一些开阔且美丽的自然环境里。
到的确有点用的,这片天地没有医院那样恐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们口中的“正常”。
于是我问许西泽,这片风景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
“橘黄色的日落,粉蓝色的天空,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升起的烟雾。”
“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
我对于他的讨好嗤之以鼻,只是在想:原来这一刻,我和许西泽在同一个世界里。
如果“正常”的世界是这样,那还挺美好的。
“走吧。”
“去哪?”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几根指向天空的、沉默的烟囱上。
许西泽没有直接回答,他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反而加深了些,那灼亮的目光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热忱。他抬手,指向烟囱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去烟花厂。”
他顿了顿,说出那句疯狂的话:
“去买大到可以毁灭世界的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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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等两个好天气